西班牙國家詩歌獎得主梅斯特雷:詩歌就是反叛成規(guī)
采訪:陳默 翻譯:于施洋 校對:殷凌霄
胡安·卡洛斯·梅斯特雷在揚州個園
“我的家鄉(xiāng)不過泰晤士或者萊茵河/這兒沒人聽說過赫拉克利特/從前的家在雨里崩塌。”這是西班牙著名詩人胡安·卡洛斯·梅斯特雷(Juan Carlos Mestre)一首詩的開頭,它名為《昨天的面包》。
59歲的梅斯特雷出生在西班牙萊昂的一個小村莊,當?shù)貙懺婏L氣很盛,他從七八歲就開始寫詩。14歲時,他與西班牙著名詩人安東尼奧·加莫內(nèi)達認識,兩人從此開始了終生的友誼。1982年,他移居智利。次年,他因《畢耶索谷地之秋的詠嘆》獲得阿多尼斯獎。2008年,他憑借詩集《紅房子》,獲得西班牙重要的文學獎——國家詩歌獎。
梅斯特雷強調(diào)詩歌的現(xiàn)實性,主張人的平等性,認為現(xiàn)代詩應(yīng)該致力于推動社會進步。到目前為止,他已經(jīng)出版了25本詩集。詩人身份之外,梅斯特雷也是視覺藝術(shù)家。他的繪畫和版畫作品多次獲獎。他還曾經(jīng)和多位音樂家合作舉辦詩會,并錄制唱片,制作多媒體音畫書。
10月底,梅斯特雷來到了中國。他和來自墨西哥、哥倫比亞、洪都拉斯、古巴的5位西語詩人一起,參加了中國詩人唐曉渡和楊煉發(fā)起的第四屆國際詩人揚州瘦西湖虹橋修禊活動。騰訊文化作者在揚州對梅斯特雷進行了采訪。以下為采訪內(nèi)容。
詩歌不是懦夫停留的地方
記者:你成長在佛朗哥獨裁統(tǒng)治時期。你的詩歌寫作與你的成長經(jīng)歷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
梅斯特雷:我的詩歌和我的成長經(jīng)歷緊密相關(guān)。我的家鄉(xiāng)在西班牙萊昂自治區(qū)的一個小村莊,當?shù)孛磕甓紩e行詩歌節(jié)。我還是孩子時,安東尼奧·加莫內(nèi)達就常去我的家鄉(xiāng)度假。他是西班牙最杰出的詩人之一,獲得過塞萬提斯文學獎(2006年),我認為他也是西語詩歌最重要的詩人之一。
我14歲時,我的一位30歲的詩人朋友吉爾伯托·努涅斯·烏爾西諾斯(Gilberto Nú?ez Ursinos)自殺了。我覺得這是因為當時太黑暗,他看不到希望。他給我留下了一摞書,包括安東尼奧·加莫內(nèi)達的一本詩集。這是我讀的第一本現(xiàn)代詩集,其中有一句:“詩歌不是懦夫停留的地方。”它如同一個指示,改變了我的生命。
也是在這一年,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認識了加莫內(nèi)達,我們從此開始了長達50年的友誼。他也修改過我最初的詩歌。加莫內(nèi)達用自己的詩來抗議國家經(jīng)受的種種苦難,他的書因此被禁。他引領(lǐng)我走入他的圈子,讓我感受到詩歌對西班牙爭取民主的重要性,將社會現(xiàn)實融入詩歌。我因此意識到,詩歌應(yīng)當承擔社會和道德的責任。
我最初的詩歌主題,都在表達對自由的渴望,想象一個有公道的國家。
濟慈不僅僅是浪漫派
記者:濟慈是你最喜愛的詩人。如果與加莫內(nèi)達結(jié)識是你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關(guān)鍵時期,濟慈又是從哪個時期開始深刻影響你的?
梅斯特雷:30歲左右,我獲得了一項獎學金,去羅馬的西班牙學院創(chuàng)作。濟慈葬在羅馬。到羅馬的當天,我就給濟慈的墓帶去了一些紫羅蘭花和香火。我坐在他的墓碑下,陷入了沉思,想著詩歌在當代社會中的作用——濟慈曾說,它是一種永恒持久的真理,讓公正永遠伴隨著美。
在深思中,我聽到了一些聲音。我強烈感到寫下第一句詩的愿望——這首長詩,就叫《濟慈之墓》。之后幾天,我早上起床,騎上自行車,來到公墓,坐下開始和濟慈交談。我感到一種很強的認同感,仿佛從地下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用另一位詩人的聲音在思考和談?wù)撨@個世界。就像地球或太陽已不再是宇宙的中心,我的整個世界開始圍繞濟慈的詩歌轉(zhuǎn)動。我的詩歌在羅馬轉(zhuǎn)向,與青年時代告別。
記者:很多人把濟慈歸為浪漫派,這準確嗎?
梅斯特雷:濟慈不僅僅是浪漫派。學界的主導(dǎo)趨勢就是把詩人進行流派劃分:這是浪漫派,這是現(xiàn)實主義,這是現(xiàn)代派……濟慈超越了這些分類。就算把他放到現(xiàn)在,他也可以寫出同樣新鮮、反叛的詩歌來,他的詩具有完全的現(xiàn)代性,他是歐洲詩歌現(xiàn)代性的重要奠基人。因為他,詩歌到達了一個以前從未有過的高度。
我后來讀到了濟慈的書信集,里面有一些帶有詩歌理論性質(zhì)的思考。從中,我發(fā)現(xiàn)了兩樣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第一,濟慈說,詩人是自然界中最沒有固定身份的——他就像是變色龍,改變自己的個性來適應(yīng)所在的環(huán)境。因此,如果看到窗外有一只麻雀,他就會開始像麻雀一樣去啄;他寫樹,就會變成樹;他寫石頭,就會變成石頭。這是一種身份的喪失。我認為這是濟慈的巨大貢獻——發(fā)現(xiàn)“他者性”。這比蘭波所說的“我即他者”要早一百年。
我從濟慈那里發(fā)現(xiàn)的第二樣東西,是Negative Capability(客體感受力)的重要性。它是指把直覺作為一種反叛認知范式的行為(相對可見的事實、客觀的知識、理智等等),把直覺作為人類獲取知識的最高形式,放任自己由某種語言的直覺引領(lǐng)去發(fā)現(xiàn)世界。
是某種直覺把我?guī)У搅藵饶骨埃悄撤N直覺讓我把他當成了一根鏈條上確實的一環(huán)。那根鏈條是我從某個位置認知世界的需求,但之前的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唯物論都沒能完全滿足。
詩歌應(yīng)當反叛墨守成規(guī)
記者:你的西班牙國家詩歌獎獲獎詩集《紅房子》,靈感從何而來?
梅斯特雷:我覺得談?wù)撟约旱淖髌泛茈y,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從來不為寫而寫。我覺得量子力學比語言學更吸引我:大到一個星系的擴張,小到一株向日葵的生長,都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我從中受到很大的啟發(fā)。這部詩集沒有任何預(yù)先的計劃,整體不是很連貫,寫的方式也很隨性。
寫《紅房子》,與我和1969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美國物理學家默里·蓋爾曼的邂逅有關(guān)。他是夸克理論的研究者,我有幾天和他深聊關(guān)于基本粒子構(gòu)成物質(zhì)的理論,因此有了“用微粒來寫一本書”的想法。詩歌就是語言的夸克。因為蓋爾曼,我有了看待世界的新方式和新想法,形成了詩歌的量子語言學。
記者:你經(jīng)常寫到“流放”的主題。在詩歌中,“流放”意味著什么?
梅斯特雷:有兩個層面。詩歌從來都是我們社會語言主體力量之外的一種語言,這可以視為一種流放。比如政治語言、經(jīng)濟語言、科學描述性語言,和詩歌語言都不一樣。
另一個層面是語言使用規(guī)范上的流放。西語中有正字法,告訴你怎么寫才是在好好寫,但詩歌可能并不遵從這一點,因此可能被從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放逐出去。
記者:有評論稱,你的詩有兩個關(guān)鍵詞:“夢”和“記憶”。你同意嗎?
梅斯特雷:相對于“夢”,我更傾向于“想象”。說到“記憶”,它要作為一個必須的任務(wù)來完成——我們現(xiàn)在的知識都基于過往,與現(xiàn)在有密切關(guān)系,有必要把它們重新組織起來。另一方面,我們的體制總是在試圖消除不好的過去,很多時候都被遮蔽了,所以這中間需要選擇和重建。比如“幸福”這個詞,現(xiàn)在和可口可樂聯(lián)系在一起,作為生活的靈感和幸福的源泉。因為市場、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很多詞語背后的意義被消除了,詩歌有必要對其進行恢復(fù)。
每一個詞都是有記憶的,用這些詞寫下的詩也是有記憶的。對我來說,如果一首詩沒有這樣的歷史感,它就完全是一種點綴性的東西。
記者:在你眼中,詩歌最重要的特質(zhì)是什么?什么樣的文字才能成為詩?
梅斯特雷:首先,詩歌應(yīng)當反叛大家已經(jīng)墨守成規(guī)的東西。第二,它應(yīng)當拓寬語言的范圍,表達可見與不可見的世界中新的知識。第三,它需要對市場的話語有抵抗力,與可口可樂式的語言拉開距離。
我們的思想很多時候都是被一個時代所包裹,而詩歌的作用就是撕開這些包裹,還原事物本來的意義和形象。
記者:你怎么看待詩歌中的隱喻?
梅斯特雷:我覺得“隱喻”是文學理論家和語言學家發(fā)明出來的。詩歌和語言學家的關(guān)系,就像鳥和鳥類學家的關(guān)系一樣,并不是一個為另一個存在的,所以不應(yīng)把他們放在一起比較。詩人并不是把一個東西變成另一個東西,而是把世界轉(zhuǎn)換了,整個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不一樣了,不需要將其放到語言學的框架之下來分析。
詩歌不接受規(guī)則,我也從來不刻意使用隱喻或其他修辭手法。有人來分析我的詩歌時我就笑了——我寫的時候是無意識的。
鮑勃·迪倫比諾貝爾文學獎更美好
記者:你經(jīng)常演奏樂器。你怎么看待音樂和詩歌之間的關(guān)系?
梅斯特雷:我以前參加過很多公開的詩歌朗誦會,自己和聽眾都覺得很沒意思。閱讀詩歌應(yīng)該是很個人、很安靜的事,把其放入公開場合可能并不合適。慢慢地,我開始加入音樂作為暖場,使用手風琴、口琴等樂器。我發(fā)現(xiàn),音樂是詩歌很好的盟友。
記者: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鮑勃·迪倫,很多人都覺得驚訝。作為一個詩人,你驚訝嗎?
梅斯特雷:聽鮑勃·迪倫的歌時,我有很美好的體驗。在我們生活的殘酷世界中有這樣一個聲音,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會把他歸入值得感謝的人,不會去批評他。我不會評論(頒獎給鮑勃·迪倫)公平或不公平,我覺得,鮑勃·迪倫比諾貝爾文學獎更美好。
判斷寫下來的東西是否是詩歌,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主要是要有一個他者來認可——只要你聽他的歌覺得美,你就是他的“同謀”,你就印證了他的存在。很多人聽他的歌都會感動,這就是對他的一個肯定,是最美的部分。艾倫·金斯堡、尼卡諾爾·帕拉也是這樣,他們完成了一個使命:將詩歌從奧林匹斯山上請下來,送給一個工人、一個早上騎著自行車去工作的人、一對公園里擁抱的男女青年,鼓勵人們?nèi)ジ嗟乇磉_愛。所以鮑勃·迪倫達到了一定的標準。
記者:除了上面提及的,對你影響較深的詩人還有哪些?
梅斯特雷:所有我閱讀過的詩人對我都有影響。法國的超現(xiàn)實主義、先鋒派,中東歐比如波蘭的詩人,我都很感興趣。鮑勃·迪倫也有。
我們寫的東西其實都是被寫過的,我們呼吸的空氣都是被呼吸過的,我們所做的就是在前人開拓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詩歌是一個門戶大開的房子,瘋子、被迫害的人、熱戀的人、智者……任何人都可以隨便出入。它不是皇帝的宮殿,不需要邀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