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根據地”芻議
好的作家就像名酒名茶一樣,是歲月山川靈氣之凝聚,除了后天的技藝訓練,還與先天基因和生長環境密不可分。中國當代文壇的中堅力量,如莫言、賈平凹、阿來、遲子建等,就鮮明體現了地域環境對其寫作的深刻塑造。這些作家的出生地多是偏僻鄉土,作品也主要是鄉土題材,很多都是以自己家鄉作為“文學根據地”展開。這集中反映了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現象:鄉土題材或農村題材作品占絕大多數。哪怕寫作和閱讀的群體多數都居于城市,他們之間的交集還是鄉村:住在城市的作家,寫關于鄉土的小說,給住在城市有鄉土記憶的讀者讀。
為什么當代文學如此熱衷于寫農村?其原因一是和作家的成長經驗有關,對于出生成長于20世紀50到70年代的作家們來說,農村經驗幾乎是繞不過去的,不僅有一批生于農村的作家,就連不少城市長大的作家也因上山下鄉等在農村歷練過;二是與文學需要保持距離感有關,文學作品需要處理“被時間發酵過的經驗”,盡管許多作家生活在城市的時間已經超過在鄉村的時間,但這種城市生活太過近身,短兵相接之下很難從容處理,甚至一處理城市經驗就露怯,唯有重新投入鄉土世界才如魚得水。
而今,經過改革開放40年飛速發展,中國社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文學生態及其構成也在發生變化。現在,不僅文學的作者遠離鄉土,大多數文學讀者也遠離鄉土,這兩個群體的雙重遠離,無疑將催生新的文學類型、新的“文學根據地”。在新興的寫作浪潮中,我們已經看到這種趨向。年輕一代寫作者貢獻出越來越多的都市小說,科幻、偵探、玄幻、穿越、全球漫游類型的敘事也日益增多。年輕人可以迎向未來、可以回到歷史,也可以正視自己所生活的都市。都市真的都是趨同、單一、乏味嗎?未必。上一代作家看來無從下筆、單面扁平的城市生活,在新一代作者那里也許會成為文學富礦。城市褶皺里的故事并不一定比鄉村少,關鍵是有沒有能力把它們轉化為宏富立體的精神空間。這一能力并非后天修煉就能得來,同樣具有“原生性”,需要那些天生屬于城市的人來挖掘。上一代作家或無能為力,新一代作家卻義不容辭。
我們的文學因此將不再僅僅局限于“村里的事”,而呈現出新風貌,這也是一個大國文化應有的風度。隨著社會發展,我國城市人口會越來越龐大,很難設想那些從小成長于都市、從青少年時代就成為“全球居民”的中國人會繼續進行傳統文學的鄉村敘事。越來越多善于描寫都市、描寫未來、描寫虛擬世界、描寫天下宇宙的作家,會誕生自己的審美需求,創造自己的文學“故鄉”。文學的故鄉將在鄉土地理之外更加縱深化與多樣化。從根本上說,“故鄉”意味精神的歸宿。一個成功構建自己文化的時代,必然會在某個角落、某個維度來重建自己的“故鄉”。那時的故鄉也許是宇宙空間站,也許是月球,也許是某個精神性處所,一個適合保持距離來存放“緩慢的靈魂”的地方。
當然,作家的題材領域、故事類型對于作品的生命力并不是決定性的。作品也不應僅僅停留在題材的求新求變上。許多年前一個作家的告誡仍然值得深思:如果作品反映的僅僅是吃不上飯、住不上房的問題,那么,吃上飯、住上房之后怎么辦?文學作品要穿透表層現實,不能流于表面,無論是老一代作家,還是新一代作家,都需要思考,文學中那些不變的東西是什么?只有寫出穿透時間的東西——人心,永恒的命運,人性深處的真實,無從復制的個人……文學才能真正抵抗住時間。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文學建構了其真正牢固的“心靈故鄉”,就不愁后世無人來歸。當我們以開放的心態去面對時間帶來的改變時,我們將意識到當下文學的有限性,也將從一個更深遠的意義上去開闊視野、思考人類的廣闊命題,去探索那些在時間中愈陳愈香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