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崩解與現實觀照的可能
Priest的原創小說《無污染、無公害》(2018)很輕。輕到辛酸苦難、江湖恩怨都成了作品中的“梗”,被作者嬉笑尖誚地寫出來,分不清是喜是悲。這種“輕”與其說是作者的生活經驗“不接地氣”,不如說這是寫作者一種無可奈何的處理苦難的方式。
小說中的男主角喻蘭川是海外留學歸來的商業精英,表面看似光鮮實則需要天天加班攢錢還房貸。喻蘭川的大爺爺突然離世,喻蘭川因此接管了爺爺曾住過的一百一十號院內的一套“老破小”住宅及其武林盟主之位。接過這個天降重任后,喻蘭川才發現,自家的老房子就是武林盟總部,自己身邊有一群隱居于市井的“江湖中人”。平凡如隔壁老大爺、樓下煎餅攤小販、街道口大排檔老板、洗衣店員工等各色人等皆身懷絕技,武林中甚至還有“五絕”的傳說,一個若隱若現的魔教似乎也正在“搞事情”——武俠小說中的江湖似乎就這樣突然地出現在了主人公的身邊。
小說中的“五絕”之首“寒江雪”的傳人即是喻蘭川。這個毫無“江湖氣”的白領遇事先報警,開個武林大會都要先跟派出所備案,堪稱書中遵紀守法第一人。“浮梁月”的后代是一個中年胖子,每天被妻子、孩子、老人搞得團團轉,胖到連趕公交車都費勁。“穿林風”的孫女是公司女老板,半點武功不會,專寫公眾號的雞湯文自欺欺人。“堂前燕”的傳人是“社恐”“死宅”,平時喜歡收集動漫模型,不敢隨便跟陌生人說話。“萬木春”的后人即書中女主角甘卿,甘卿平素喜開店裝神婆嚇唬情侶,生活過得比房東老太太都養生……“五絕”如此,“魔教”也改頭換面了,主要業務是傳銷——專門忽悠老年人購買“三無”保健品,甚至還搞封閉訓練營來洗腦騙錢。
在傳統古代小說中,“江湖”原本是與官方相對的民間補充機制,江湖中人于廟堂之力不可及處發揮作用,也即所謂的“江湖救急”“主持公道”。進入現代社會, “江湖”自然而然地退場,隱遁于武俠小說中,在虛擬的世界展現正邪之爭,寄托著作者和讀者的“江湖夢”,也即福柯所謂的“異托邦”(通過想象規劃出來的、可以把現實社會或主流社會無法容納的異己因素投入其中的一個空間)。江湖從現實走入小說,即是從具有實用價值的民間補充機制走向具有精神價值的“異托邦”敘事。而當身處“異托邦”的江湖被再度移植到現代社會時,江湖就自然而然地崩解了。
在這部小說的敘事中,“五絕”的繼承人與魔教已難以承擔傳統武俠敘事中正反方的角色任務。敘事主體不存,則作為敘事的江湖又如何能繼續下去呢?而在功能上,作為民間補充機制的江湖亦將其“職能”讓渡給了基層派出所。恰如武林盟總部的地址,“第一百一十號院”所暗示的,這是一個民間的“110”——但既然現實中已有了真正深入基層的、為人民服務的“110”,人們又何必期求武林盟來維護人間正義呢?也難怪武林盟主喻蘭川每遇事會先報警了。
至于“江湖救急”,《無污染、無公害》的第一個故事就展示出了“江湖救急”的“失效”問題。“老江湖”錢大娘因兒子身患絕癥而困窘不堪。喻蘭川為她在募捐平臺上開設了捐款渠道,卻響應者寥寥;老一輩江湖人雖愿掏出養老金湊手術費,但卻杯水車薪。最后,問題的解決還是靠了營銷號炒作、買熱搜等手段。在現代社會的“擠壓”下,江湖義氣也已“失靈”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變成了 “管好自己”、“不給他人添麻煩”。
然而,拋棄失效的江湖,只依賴現代社會的制度就能過得好嗎?小說中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喻蘭川成績優秀,是標準的“別人家的孩子”,但他這個武林盟主卻依然只能過著熬夜加班、謹小慎微的生活,生怕留下一點兒不良記錄從而影響自己的社會信用。活得如此戰戰兢兢,很難稱得上一個“好”字。喻蘭川的“反面”則是女主角甘卿。甘卿曾仗著會武功,年少輕狂時不僅輟學還留下過案底,此后再難找到像樣的工作,無法被社會主流秩序接納,得過且過地混日子。“穿林風”爺孫楊清、楊逸凡二人又不一樣,楊清既是國企老干部又是丐幫幫主,擁有雙重權勢地位,最終卻鬧得父子反目、摯愛遠走,老了以后被陳年舊事搞到灰頭土臉;楊逸凡拋棄武林,一心只想賺錢,成為女總裁,卻在社會輿論的聲討中名譽掃地,最終坦承自己只是個被金錢包裹的懦夫。讀書、武功、權勢、財富等等都是世俗意義上的“優勢”,按照常理,有它們的人總比沒有它們的普通人要過得好,所以大家才會孜孜不倦地追求這些。但假若這些“優勢”并不能令人過得幸福,那一無所有的普通人又該當如何呢?
Priest的前兩部作品《默讀》(2016~2017)與《殘次品》(2017)都有一個明確的苦難源頭以及一條清晰的解決路徑。《默讀》里的源頭是法律制度的腐敗寄生者與復仇的受害者,解決路徑是男主角駱聞舟在費渡的幫助下,帶領警察隊伍戰勝邪惡,以法律自身的力量解決苦難、維護正義。《殘次品》里的苦難源頭則是技術對人的異化,解決路徑是炸掉人工智能主機,重新伸張人文主義精神。但到了2018年的《無污染、無公害》,主角們卻仿佛身處“無物之陣”,看不到一個只消打倒TA就能終結苦難的“大反派”,也不確定自己遭遇的一切到底應該怪誰——盡管在故事情節的設定中有一個名叫王九勝的反派人物,但這個人物最終卻并未激發出任何驚天動地的“正邪大決戰”。相反,王九勝是因為心臟病突發、無力反抗才被捕的——如此滑稽、荒誕甚至無厘頭的落網原因可以證明,他本人只是一個“故事層面”的反派“符號”,并不能承擔實質意義上苦難源頭的“重任”。事實也的確如此,即便王九勝被捕,主角們的生活仍然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改善。
也許因為現代社會制度在解決苦難上的“失靈”,所以作家和讀者們總想用幻想在異世界探索更多可能。武俠小說書寫的江湖無疑是其中最迷人的異世界幻想之一。但江湖真的降臨到現代社會后,它卻又淪為了一片干涸的水澤、一種舊日的殘影,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與意義。現實失靈,幻想也失靈,那么大家該往何處去呢?《無污染、無公害》對此也無可奈何,作者只好用一種輕巧的文筆來給小說減輕“重量”,盡量削弱作品尖銳的質感。可這畢竟不是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小說中的有些地方甚至因此而失之油滑。
在小說結尾,作者安排主角喻蘭川辭職,與甘卿浪跡天涯。這對情侶決意拋棄都市生活的束縛,驅車游歷全國各地——他們不在起點、不在終點,而將一直“在路上”。他們對“江湖”和社會無能為力,但至少還有彼此,還有愛情。這種懸置處理也是“江湖”干涸后兩條魚“相濡以沫”的生動體現。顯然,作者本人的內心同樣迷惘,她只能把問題擺在眼前,留待讀者們去思考。而喻蘭川在燕寧市的那套爺爺遺留的“老破小”住宅則似乎昭示著,那些未解決的問題將一直存在,是起點,也是歸宿,他們以及我們,注定有一天將回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