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先河與再書寫:怎樣把中國美術史寫得好看
在圖書市場繁榮的表象下,好書仍然是稀缺的,美術史、藝術史著作恐怕尤其如此。它們要么高高在上,長著一副拒絕普通讀者的冷峻面孔;要么雖花團錦簇,可實際也就圖個走馬觀花的熱鬧。反倒是近日重版的一本舊日經典和另一本新出佳作,給讀者以新穎體驗,并使人對中國美術史產生了濃厚興趣。
讀不懂的“中國美術”
前幾日讀到藝術史家楊琪的一篇訪問,楊先生說在清華美院上藝術概論課的時候,每逢考試布置學生寫作品心得,80%的人會選西方作品,只有20%選中國作品。后來楊先生參加評審高等教育出版社主辦的說課比賽,發現教師選擇說課題材時同樣遵循這一“八二定律”。何以如此,引起了楊先生的深思。他認為這和中西美術史的不同寫法有關系:“你把西方美術史看完,把書合起來,想想這書講了什么,能不能用一句話來概括?能!那么中國美術史呢?唐宋元明清有那么多畫家,你看完了,自問一下書里說了什么?不知道,那么多作品,記不住的。”
楊琪先生的觀察我心有戚戚焉。出于愛好,我讀過一些藝術史著作,觀感和楊先生高度一致:西方藝術史不僅脈絡清晰,而且著者能把脈絡下的觀念變遷梳理出來,便于讀者記憶和理解;中國藝術史則總給人花團錦簇而云山霧罩之感——我知道它美、它好,卻不明白美好在何處。當然,我并非在責怪編著者,不是他們不用心、不用力,而是按照西方藝術史的套路寫中國藝術史確有難度。這背后的深層原因,恐怕是中西方思維的差異。
和西方古典哲學一樣,西方古典繪畫的目標是求“真”,力求客觀準確反映現實和精神世界。而何為“真”、何以求“真”、如何判斷求得了“真”,隨著哲學(或神學)觀念的變化而變化。這就有規律可循,有利于藝術史家進行抽象和總結,然后再傳授給讀者。中國畫似乎不具備這個條件,因為它特殊。特殊在哪里?這個問題其實100年前就有人說清楚了。他叫陳師曾。
在初版于1922年的《中國繪畫簡史》一書中,作者陳師曾指出,中國畫相當一部分由文人創作,是文人畫。文人畫講究發揮“性靈與感想”,所求的不是惟妙惟肖的“真”,而是繪畫者的真性情。文人畫必須包含四大要素:人品、學問、才情、思想,缺一不可。具備這四要素,舉凡山川、草木、禽獸、蟲魚及尋常所接觸之物皆可“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因此文人畫中既有像王維、蘇東坡、倪瓚這樣飄逸悠遠的神品,也有走奇崛夸張路線的“揚州八怪”。
文人畫內部差異之大毋庸諱言,可無論哪個流派,都不以求真為目標。加上古人“書畫不分家”,大畫家往往兼善書法,而書法的“文人氣”更濃。這就與以求真為核心追求的西方古典繪畫明顯拉開了距離,說兩者屬于不同“生物”或許也不為過。陳師曾就敏銳地指出,中國傳統繪畫“極不以形似立論”,西方古典繪畫正相反,其“形似極矣”。
這樣的比較略顯粗疏,但的確點出了事情的實質。回到本文一開頭提出的問題,正因為中國畫文人氣、不求真的特點,增加了藝術史撰寫的難度。史家似乎很難總結出規律性的東西,結果就像楊琪批評的那樣,史家講了“那么多畫家、那么多作品”,讀者合上書依舊感到茫然。
當然,藝術史還是要繼續寫的,這是時代和社會的需求。大眾需要好的藝術史。事實上,中國人在這方面所做的努力已經超過100年,并且取得了一定成效。陳師曾就堪稱開先河者。
開先河的陳師曾
說起來陳師曾出身名門。1876年3月12日他生于湖南鳳凰,祖父陳寶箴為湖南巡撫,是維新派骨干,父親陳三立為晚清同光派代表詩人。陳師曾的弟弟陳寅恪更是中國近現代學術史上繞不開的人物。陳寅恪曾自稱一輩子鉆研的是“不古不今之學”,意思是身處西方新事物潮水般涌入、深刻改變著老大帝國的“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中的知識分子,所學所思必然是半中半西、亦新亦舊的。這話放在陳師曾身上同樣適用。
陳師曾自幼飽讀詩書、才華卓著,尤其擅長丹青。這是他傳統的一面。戊戌變法失敗后,在湖南推行新政的陳寶箴受到牽連被革職,全家遷居南京,23歲的陳師曾報考了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無論這是家庭安排還是個人選擇,都凸顯出他的另一個特征——趨新。
無獨有偶,魯迅也在1898年考入礦務鐵路學堂,與陳師曾同窗。1902年,兩人共赴日本留學,就讀于東京弘文學院。現有資料表明,魯迅與陳師曾關系不錯,周氏兄弟編譯的《域外小說集》,封面就由陳師曾題寫。歸國后魯迅和陳師曾同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職,多有往還。1914年到1918年的魯迅日記中提到陳師曾30多次,兩人逛琉璃廠,互贈拓本,陳師曾還給魯迅刻了枚印章,上書“俟堂”二字,建議好友蟄伏等待。魯迅很珍視這枚印章,曾將所藏古磚拓本匯編為《俟堂專文雜集》,遺憾的是生前未能出版。
陳師曾還與蔡元培來往密切,1918年助其籌建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他和弘一法師李叔同的友誼也傳為佳話。
從陳師曾的交游圈可知,他絕非遺老遺少一類人物。他繪畫根底深厚,年少成名,卻并未沉湎于其中,而是銳意創新。他師從海派畫壇名宿吳昌碩,看重的就是海派的兼收并蓄;提攜齊白石,則是認定他以蝦米入畫,別具一格。對西方繪畫,陳師曾更是主張認真研究學習。他指出中國畫對于光線遠近的表現偏弱,應當用西洋畫法補救,畫家還要勇敢地“舍我之短,采人之長”,以自然為師,重視客觀觀察,采取科學方法,改進中國畫。
這一觀點,在《中國繪畫簡史》中做了進一步發揮。陳師曾緊扣住“交流”和“變化”這兩個關鍵詞,指出中國繪畫從來不是閉關自守的,而是與外界廣泛交流,從中汲取新知、求新求變。例如,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興起,印度佛像藝術大規模傳入中原,有力地推動了中國古代人物畫的發展,誕生了顧愷之、戴逵、張僧繇這樣的大師。
正因為中國古代藝術是不懼來者、勇于創新的,這也給身處大變局中的陳師曾平添了幾分底氣。他慨然寫道:“現在與外國美術接觸之機會更多,當有采取融會之處,固在善于會通,以發揮固有之特長耳。”這與其弟陳寅恪推崇的“不今不古之學”有異曲同工之妙——唯有不今不古,方能雜糅中西,為中國畫另辟新天地。這是陳師曾那代人的愿景。
100年后的相遇相知
從史學角度看,《中國繪畫簡史》也有其獨特價值。我們知道,傳統中國偏重記敘重大政治事件的“正史”,而缺少專門史。胡適1917年出版《中國哲學史大綱(上)》開創新風氣,隨后學界掀起撰寫專門史的小高峰。尤其是進入20世紀二三十年代,梁啟超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924)、許地山的《道教史》(1934)、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史》(1936)相繼誕生。相比之下,陳師曾的《中國繪畫簡史》出版更早,可謂得風氣之先。
今天捧讀這本100年前的小書,深感陳師曾用簡潔精到的筆觸勾勒我國5000年美術史,功力非凡。他自謙本書只是“提示梗概,以為問道之津梁”,將來還要豐富完善。可惜天不假年,不久陳師曾染病去世,年僅47歲。
這之后,與中國藝術相關的通史類著作不斷出現,其中也不乏名家名作。但不少著者陷入了羅列重要流派、代表人物和經典作品的套路,少有陳師曾這樣清晰的脈絡和清通的文筆。結果就是,楊琪批評的“書里說了什么?不知道”的糟糕體驗占據讀者心智,以至于大眾望“中國美術史”而卻步。
所幸近十幾年情況顯著變化。隨著海外中國藝術史著作引進,人們的選擇多了,藝術史也變得好讀了。例如,邁克爾·蘇立文注重中國藝術與其他文明藝術的互動與影響,高居翰從“藝術贊助人”的角度解析傳統繪畫活動,巫鴻結合考古學、人類學探索中國藝術的內在機理,都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本土學者也奮起直追。楊琪于2022年5月推出了《中國美術五千年》——楊先生顯然不滿足于“開嘴炮”,而是親自下場,揭示中國畫發展的規律。本書圖文并茂,按照時間線講述中國美術的風格演變、技法沿革及題材變遷,解析歷代作品中蘊含的中國人獨特的精神追求,并告訴讀者中國畫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書中的一段話引起了我的注意:“西方繪畫的基本理論就是,繪畫是對自然的模仿。他們爭論不休的問題是,繪畫究竟是自然的‘兒子、孫子還是老子’?而中國繪畫表現心靈,對于西方畫家爭論不休的問題,給出了自己全新的回答——繪畫不是自然地‘兒子’‘孫子’,繪畫就是我自己。畫如其人,畫就是我,我就是畫,畫我同一!”
這不正是陳師曾揭示過的中西方藝術觀念的相異之處嗎?當然,楊琪表述得更加清晰:西方藝術的理論基礎是“人對自然的征服”,中國藝術的理論基礎則是“人與自然的和諧”。這同樣是中國文人畫的至高境界。我隱隱覺得這里面發生了一場“隔空對話”——陳師曾,這位中國美術史的首位書寫者;楊琪,這位中國美術史的重寫者,兩人時隔100年后在我的閱讀視野里相遇相知,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這是作為讀者的幸福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