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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義消解之后,語言重構世界 ——讀黃梵小說集《閱讀障礙》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李 檣  2025年07月02日18:00

在《閱讀障礙》的后記里,黃梵說在寫作這些短篇之前,他已經有了十七年的對博爾赫斯、卡夫卡、魯爾福、巴別爾們的閱讀積累。更重要的一個切口是,除了閱讀積累,他已有了十七年詩歌寫作的語言訓練。

跟黃梵詩歌寫作的“意象”主體一致,我能明顯感覺到,《閱讀障礙》收錄的16個短篇,或許是無意之中,都被意象化了。與他主張和善于拆解的詩歌意象不同的是,作為小說主體的意象,只能是人物。也就是說,黃梵把他的人物統統“意象化”了,這顯然需要極大的勇氣、自信和冒險精神。他有意避開了那種安全的傳統敘事套路,他的這些小說就像在和面,反復揉搓、摔打、加鹽加料、發酵,塑型,再放到火上烘焙或者蒸制,最后,他向我們捧出自己用語言煉金術烹制的精美點心。

如果你認為閱讀完這些小說就是終點,就是黃梵寫作追索的全部,那就上當了。

他還有更大的野心。

在我看來,這些作品展示出的最大的野心是,作者希望借助筆下身份迥異的人物,通過對他們的日常生活、心理軌跡和命運的拆解,通過“消解意義”的語言外殼,重新構建一個文學化的世界。之所以用“和面”比喻這些小說的寫作,一個在我閱讀過程中浮現的更形象的畫面是: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文本,都是一個個獨立的語言面團,塊狀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穿過面團中心的那根搟面杖。黃梵有意隱藏了這根搟面杖,它是不可見的,可讀完每一篇,你又能明顯感知到它的存在。它是什么材質的,什么形狀,我們顯然無法用具體的名詞和數詞描述,但它又始終掌握在作家手中。

這種閱讀體驗在黃梵那里得到了驗證。他說:“短篇小說可以不被講故事的沖動左右,歷史也可以用意象的方式來展示。時代和環境可以壓縮進個人的某些時刻,讓那些纏繞人的意象場景,悄無聲息地完成啟示。”

《費馬的靈感》篇幅很短,不到三千字,卻為讀者營造了一個廣闊的世界圖景和精神的巴別塔。

銀行小職員胡奉三,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身份,演員。可不管是銀行職員,還是由知名到聲明湮滅的小演員,都不是胡奉三的真實精神人格。在烽火中,他艱難解答著費馬定理。小說將宏大的時代巨力壓縮進個人精神世界的狹小空間,用一組組纏繞的意象完成了對戰爭、知識、靈感與生存困境的悖論性寓言。

胡奉三的兩個身份在戰時重慶的動蕩中互相傾軋。海報上“少君”藝名的消失,暗示著舞臺表演身份在現實壓力下的消解,與此同時,他賴以棲身和思考的物理空間——銀行、舞臺、蚊帳、防空洞——無不狹窄、潮濕且充滿威脅。黃梵正是通過這些具體而微的細節,將宏大與微茫濃縮到一起。時代不再是被講述的宏大敘事,而是滲透于角色每一次呼吸、每一處肌膚、每一個被轟炸驚擾的瞬間現實。

費馬定理以其“迷人的簡潔和典雅”成為純粹理性與永恒真理的象征,“雪地”則是其靈感得以顯形的純凈場域。然而,這“雪地”卻存在于一個被轟炸驚醒的夢境里,最終被“炫目的火光”吞噬。這組意象的碰撞,是對戰爭摧毀胡奉三精神巴別塔的控訴,也是直接的譴責,人物自身的和小說的張力因此呈現。同樣,“蚊帳”這一意向,也成了胡奉三抵御外界喧囂,守護內在思考的脆弱屏障。它“抵御”了炸彈的轟擊,卻隔不斷焦慮的侵擾,成為個體精神處境的隱喻。

小說結尾,關于德國數學家冗長證明的諷刺性評論,將小說的空間陡然拉開。胡奉三堅信費馬曾有簡潔證明,而自己雪地中的靈感正是其重現的象征。黃梵借人物之口發出詰問:“費馬的靈感在兩百年后還會重現,那時的人類會不會還用一場戰爭迎候它?”這聲詰問,如本雅明筆下逆風而行的“歷史天使”,值得玩味。同時,它也超越了具體時空,指向一個永恒的悖論:精神的巴別塔,總難逃脫人類自身野蠻的破壞和毀滅。胡奉三到底是一個小人物,一個無能為力者,他的宿命只能塵封于歷史,即便他醒著,渴望著,存在的尊嚴也只能是一個夢。

博爾赫斯從未期待過自己在全世界范圍內能夠擁有那么多讀者,當他得知自己的第一本自印詩集只賣出三四十本時,一點兒也不沮喪,甚至十分欣慰。在我看來,《閱讀障礙》中的《七毛》《梁彭別傳》兩個短篇,就是典型的博爾赫斯體,可以說是作家向博爾赫斯的致敬之作。博爾赫斯也從未期待過他的“惡棍系列”能受到讀者追捧,他失明以后,回憶年輕時的這些文本同時,甚至自嘲這些作品幼稚可笑。當然,他沒后悔寫下的這些文字。

所謂惡棍,我以為,相對于整個人類階層,他們仍然是“下層式”的小人物——這里沒有任何貶損的意思,我們絕大多數都是小人物。文藝復興之后,大眾文化興起,“小人物”文學應運而生,狄更斯、毛姆、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小人物代言的文豪和巨制紛紛登臺。然而,博爾赫斯拒絕書寫現實,而是另辟蹊徑,為我們開辟出一條“小人物”文學的“惡棍”線索。

到了黃梵這里,《七毛》與《梁彭別傳》,以同樣冷冽的筆觸復刻了博爾赫斯《惡棍列傳》的美學精髓——在虛構與時間的縫隙中,為“惡棍”式的小人物立傳。然而黃梵的“惡棍”又不同于博氏筆下“為惡而惡”的形而上學符號,而是深陷中國現代性漩渦的卑微個體。

博爾赫斯曾言:“我筆下的惡棍是美學意義上的英雄。”黃梵繼承了這一暴力詩學。《七毛》開篇即以身體戰利品,如泡在福爾馬林中的耳朵、鬼頭的跛腿,來構建一幅暴力圖景。《梁彭別傳》則通過對偽史書(《海底》《梁門舊話》)的“考據”,將主人公的發跡史包裝成江湖秘辛。這種“用虛構論證虛構”的敘事策略——琳達·哈琴命名為“歷史元小說”——使暴力脫離了道德審判場,成為觀察人性異化的三棱鏡。

《七毛》中暴力神話的崩塌,可視為一種存在主義的寓言:昔日戰神,淪為偷竊友人錢包的猥瑣鼠輩。當七毛“愚笨和癡呆”地笑著擁抱鬼頭時,暴力完成了他自身的墮落與毀滅。而梁彭身處的抗戰背景,使黃梵的暴力敘事自帶了某種歷史重力:七毛的偷竊之手與梁彭投靠日寇的軍刀,都是亂世中小人物精神殘疾的病理切片。黃梵把博爾赫斯的“惡棍美學”投射為中國式的“歷史螻蟻”:七毛拒絕從事賣菜、掃地之類的“體面”工作,恰如契訶夫“套中人”的變體,只會用身體兌換生存。當監獄規訓了他的暴力本能,它也淪為了“無關社會痛癢的小偷”。梁彭對教父姿態的笨拙模仿,則暴露了草根惡棍的文化貧血。他們的悲劇性在于,既無博氏惡棍的純粹性,又無傳統俠客的道義根基。

真正的致敬從非形式復制,而是精神的對話。在博爾赫斯搭建的敘事迷宮里,黃梵點亮了照向中國小人物靈魂廢墟的射燈。那里沒有傳奇,沒有真英雄,有的只是被現實的颶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野草,以及野草叢中隱約傳來的一聲嘆息。

限于篇幅,且先略過《女校先生》《玻璃的刺痛》《十七歲的愚人節》《閱讀障礙》這些現實荒誕性書寫的討論,最后說說我最喜歡的《修寇的心愿》這篇荒誕味嗆人心肺的佳作吧。

不管對照卡夫卡的表現主義,還是加繆、貝克特的荒誕手法,《修寇的心愿》巧妙的情節設計和穿透力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修寇”通篇一言沒發,僅通過“修寇”的尸體,為現代人繪制了一幅精神的X光片,照射出正在腐爛卻渾然不覺的靈魂。當故事的結尾,主人公沐浴在“萬里無云”的自由中,刺頭再度現身時,那句“我們老板可欣賞你了”的邀請,再次將“我”拽進一個死循環:荒誕從未終結,它只是更換了面具現身。父親興奮的應答成為最刺耳的和聲,揭示出荒誕的病灶:當我們主動跳進荒誕的泥潭并為之狂歡時,個體終將淪為現實系統的腐殖質。

“運送朋友的尸體回故鄉”這個精彩設計,奠定了小說匪夷所思的力學場景。當“我”背負腐爛的尸體穿越重重關卡,恰似卡夫卡筆下的K走向城堡的徒勞跋涉,卻在加繆式“荒誕英雄”的底色上,暈染出中國鄉土社會特有的倫理魔幻色彩。當尸體的腐敗與榮譽共生、法律向輿論認同,黃梵告訴我們,真實的荒誕不在想象中,就在觸手可及的現實里。

小說中,黃梵以近乎神經質的感官描寫,讓尸體的物質性成為壓迫敘事的重力場:“些許腥臭”“浮腫的眼皮”“小米粥似的黃”等細節,與主人公“心如刀割”的情感形成殘酷對照。更妙的是,作家反復插入的“親愛的讀者”這看似傳統的修辭,在運送尸體的語境中異化為了貝克特式的舞臺獨白,如同《等待戈多》中弗拉基米爾對觀眾的質問,并把讀者強行拉入一場共謀好的敘述磁場。

身份的,倫理的,法律的多重錯位,構建了《修寇的心愿》扎實厚重的底盤,那么建筑其上的語言,也就自然而然直立起來,堅實起來。“我”是一個溫良的人,卻被迫扮演刺頭,始終攥緊一把彈簧刀作為壯膽的道具。出乎意料的是,朋友的尸體和運送行為,居然成了“我”的江湖地位和形象轉化的助力器。而運送尸體還鄉的違法行為,經媒體渲染,竟蛻變為“仁義的帽子”。這種環環相扣的誤讀鏈,使小說通體如一臺機器的齒輪咬合,并驅動我們抵達這樣一個終點:當荒誕成為現實,真實反而成了無人認領的飄零之物。

(作者系《青春》雜志主編,小說家,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