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文學批評需要更“單純”一點
當前批評實踐中普遍存在的知識信息堆砌、概念術語炫技、理論方法濫用等現象,已非簡單的學術風格問題,而折射出批評主體性不斷削弱的危機。在跨學科理論大規模遷徙的學術語境下,文學批評的審美判斷功能正在被知識考古的沖動所稀釋。
一
在我看來,當下文學批評的困境表現為理論堆砌、話語混亂與批評失焦等多個方面。
其一,批評話語與文學文本的對話關系逐漸斷裂,理論框架的強行植入導致文本肌理的審美細讀淪為概念演繹的注腳。當前學術評價體系過度依賴論文數量與期刊等級,導致文學批評淪為“理論操演場”。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當下文學研究常將文化研究的需要凌駕于文學品質之上,甚至以“再經典化”之名行理論堆砌之實。有學者將文本強行塞入既有理論模型(如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導致批評與文本的“兩張皮”現象。
其二,批評主體在多重理論視角的切換中陷入認知眩暈,其價值判斷的坐標系因過度膨脹的知識參照系而失焦。后現代語境下的身份確證困境,導致知識話語焦慮。一方面,傳統文學理論難以解釋網絡文學、AI寫作等新現象;另一方面,批評者為彰顯“學術合法性”,轉向跨學科理論嫁接,如用“數據庫消費”理論分析《北斗星辰》等主旋律網絡小說,卻因理論與文本的錯位導致闡釋失效。這種焦慮催生了“術語狂歡”,批評者以福柯、德勒茲等西方理論家的概念為盾牌,掩蓋對本土文本的闡釋乏力。
其三,方法論工具的超載使用催生出話語的自反性危機,文學闡釋的有效性根基便遭遇動搖。與此同時,碎片化傳播導致批評失焦,嚴肅的意義追問難以抵達受眾。短視頻、社交媒體的崛起重構了批評的傳播邏輯,經典作品被簡化為“梗”與標簽。如《活著》被概括為“苦難集合”,《包法利夫人》淪為“白窮美倒貼”的戲謔對象。這種“15秒閱讀”模式催生兩種極端:一是大眾批評的淺表化(如彈幕中“賈寶玉是渣男”的粗暴判定);二是專業批評的防御性“黑話寫作”,如用“遠讀”“數據庫敘事”等術語筑起學術壁壘,進一步割裂批評與大眾的對話可能。這些態勢削弱了批評介入文學現場的理論穿透力。
面對這些問題,我們需要重建批評的尊嚴,回歸桑塔格所倡導的“新感受力”——既向外擁抱技術變革(如數字人文的算法批評),又向內深耕文學性,讓批評成為“文本、作家與讀者相遇的對話性空間”。唯有如此,方能在理論膨脹與話語焦慮的迷霧中,重新錨定文學批評的坐標。
二
文學批評的本質是以理性思維介入感性文本的“第二創作”,這種再創造行為天然具有雙重性:既要依托文本展開闡釋,又不可避免地攜帶批評主體的前理解。當前批評實踐中,“單純性”的缺失往往導致批評偏離其本體功能。這里需要從兩個維度探討文學批評的單純性訴求。
首先,需要強調理論工具的適配性。文學批評的理論狂歡常陷入“屠龍術困境”。當精神分析學說被機械套用于陶淵明田園詩時,詩人筆下的“南山”被迫成為性壓抑的隱喻,這種理論移植如同用游標卡尺丈量絲綢紋理,精細卻錯位。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示范了理論的適配原則,他將解構主義話語轉化為戀人獨白,使理論真正服務于文本肌理的解剖。理論工具的選擇應如中醫把脈,需先感受文本自身的脈動節奏,再決定施針的穴位與深淺。
第二,文本感知需要有原初性溫度。宇文所安解讀李商隱《錦瑟》時,堅持從“一弦一柱思華年”的物理聲響出發,追溯詩意生成的原始震顫。這種批評姿態猶如古琴修復師,需先清除歷代漆層的覆蓋,觸摸最初的木質紋理。夏志清對《阿Q正傳》的經典闡釋之所以具有持久生命力,正源于他始終保持著與文本初次相遇的驚奇感——當多數批評家忙于將阿Q符號化為國民性標本時,他卻敏銳捕捉到敘述者“含淚的微笑”這一美學特質。
在批評日益學科化的今天,“單純性”絕非意味著理論貧瘠或方法簡陋,而是強調批評主體需保持方法論自覺。理論應是照亮文本的探照燈而非遮蔽作品的幕布,方法當為打開意義之門的鑰匙而非炫耀智性的鎖鏈。這種返璞歸真的批評倫理,或許正是文學批評在話語狂歡時代重獲闡釋效力的必由之路。
重提“單純批評”的實踐理念,并非向形式主義倒退,而是試圖通過方法論校準、倫理重建與教育革新,構建更具解釋效力的批評范式。這一轉向包含著對文學本體的敬畏、對批評限度的自覺,以及對交流可能性的探索。
三
回到“單純批評”,更重要的是唯有“單純”才能用直覺把握到“隱含”敘事的要義。否則,若干年過去,單看文學批評,我們不但讀不懂“黑話連篇”的理論,更會以訛傳訛,不可能從留下來的成堆干巴巴的理論“知識”中,認識優秀文學作品及其飽滿的文學性。
闡釋的邊界意識建基于現象學“回到事物本身”的原則。這必然涉及到對文本的細讀。文本細讀法的當代轉化,需突破新批評派靜態封閉的闡釋框架。當代學者在繼承微觀語言分析傳統的同時,更注重文本肌理與時代精神的對話關系。如《白鹿原》中方言書寫的研究,既需解析其語音修辭特質,又要考察其作為文化記憶載體的功能,這種立體細讀實現了微觀形式與宏觀意義的有機統一。有效路徑在于建立“文本-語境”的雙向激活機制,如研究莫言魔幻現實主義創作時,既要追溯拉美文學影響,更需關注其植根于民間說書傳統的在地性轉化。
負責任的研究應區分作者的創作意圖、文本的客觀意義與讀者的接受視域,保持批評的“及物性”特質。這要求批評者以謙遜姿態進入文本世界,如錢谷融先生研讀《雷雨》時,既保持理論洞察力,又對曹禺的創作困境抱以“了解之同情”。這種主體間性對話,避免了批評的霸權傾向。另外,可交流性話語的建構需要平衡專業性與公共性,如程光煒教授主持的“重返八十年代”研究,通過田野調查與文本分析的結合,生產出既具學術深度又可公共討論的知識形態,為批評話語轉型提供了有益參照。
文學感受力的培養亟待教學范式的革新,這就需要文學教育的實踐轉向。當前高校文學課堂存在“理論前置”的普遍困境,學生尚未形成文本感知能力就被各種主義淹沒。建立“文本初感-形式分析-理論提升”的三階教學法,或許能重建文學教育的初心。當然,數字人文技術的引入,則為傳統細讀注入了新的方法論活力。在自媒體時代,批評當然不應排斥數字人文技術,非但如此,應該內在于數字人文技術,才更能看到論評對象的豐富維面。
在理論狂歡、術語橫行的背景下,回歸“單純批評”的訴求,實質是重建文學研究的本體論承諾。這種回歸不是撤退而是突圍,它要求我們以更平等的姿態貼近文學現場,以更精微的方法解析文本肌理,以更開放的心態構建批評共同體。唯有如此,文學批評方能擺脫話語焦慮,重獲其不可替代的闡釋力量與實踐品格。
(作者系寧夏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