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托馬斯·曼誕辰150周年:藝術是生活的鏡子,也是生活的批判
作為游客,又來德國。瞥見路邊書店櫥窗里中心位置擺放的是最新印刷的托馬斯·曼的書籍和今年以來出版的托馬斯·曼相關著作,很是感嘆,足見托馬斯·曼作品的生命力。
作品的生命力是作家創(chuàng)造的,作品的再版對作品的活力可謂是推波助瀾。今年6月6日,是德國文學巨匠托馬斯·曼(Thomas Mann)誕辰150周年的日子,書商們再版托馬斯·曼的書籍,很合時宜。從媒體上得知,德國、瑞士、美國以及我國的大學、機構、團體、個人、公共媒體和社交媒體都在舉行各種形式的紀念活動。德國國家電視臺報道了托馬斯·曼故鄉(xiāng)呂貝克市舉辦的托馬斯·曼誕辰紀念會和展覽會,尤其引人注目。
1901年,托馬斯·曼發(fā)表了他的首部長篇《布登勃洛克一家》,講述一個商人家族幾代人現(xiàn)實生活能力一代代在衰減,喜歡文學、音樂的審美嗜好則一代代在遞增的故事,實感動人地展示追求藝術理想與照顧現(xiàn)實生存之間的張力,這個家族的命運又是德國乃至歐洲的整個市民階層在社會學意義上走“下坡路”的縮影。敘事細膩,人物鮮活,還有一定方言加持,至今,這部小說僅德文版就已至少銷售了350萬冊。當年,呂貝克人在這部小說里讀出了許多自己城市的、甚至是個人不堪外言的“秘密”,非常懊惱這位時年才25歲的年輕人膽大妄為“窩里斗”。1929年,托馬斯·曼因《布登勃洛克一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部小說在世界范圍內形成了閱讀潮流。呂貝克人也很快“改弦易轍”,不僅原諒了托馬斯·曼對故鄉(xiāng)的“揭短”,還從此以托馬斯·曼為城市的自豪。
呂貝克人對托馬斯·曼態(tài)度的變化,折射出的是時代的變化,人們對一部文學作品的認識也在變。托馬斯·曼自己也在轉變。1914年一戰(zhàn)爆發(fā),同那時不少德國知識分子、文人一樣,托馬斯·曼寫了《戰(zhàn)爭中的思考》等文章大力支持德國的政策,但是戰(zhàn)爭的慘痛教育了托馬斯·曼。1919年魏瑪共和國成立后,托馬斯·曼救贖自己,從一個保皇派轉變?yōu)橐粋€共和派,書寫《一個不問政治者的觀察》和發(fā)表“論德意志共和國”等演講,實證了這一點。
以作家的敏銳,納粹上臺前托馬斯·曼就感覺到了這個勢力的邪惡,以報告演講和文學作品警示人們警惕它的崛起。1933年納粹上臺后,托馬斯·曼流亡國外,既通過“致德國聽眾”系列廣播對希特勒德國發(fā)起斗爭,也寫長篇小說《浮士德博士》,從一個歷史的角度分析德國人的精神癥候,向世界告知當前的德國人為何迎合納粹。
流亡期間,托馬斯·曼不斷發(fā)出聲音,被公認為是最具影響力的德國流亡者之一,卻因堅持民主立場和良知,曾上美國“麥卡錫運動”的黑名單。因為痛陳德國人的精神癥狀,或因告誡德國人自己的城市遭盟軍轟炸是由于追隨納粹的“罪有應得”等原因,二戰(zhàn)結束后托馬斯·曼又被當時的德國(西德)社會謾罵和敵視。1949年托馬斯·曼前往法蘭克福做紀念歌德誕辰200周年演講,就不得不在警察保護下進行。1952年離開流亡地美國,托馬斯·曼選擇不回到家鄉(xiāng),不回到德國,而是去瑞士定居,至1955年8月12日去世。
時過境遷,今天,托馬斯·曼當年流亡美國時在洛杉磯的居所已被德國政府收購,改建成了一個以托馬斯·曼命名的文化交流中心。德國總統(tǒng)施泰因邁爾代表國家出席了6月6日的呂貝克市托馬斯·曼紀念會,并為托馬斯·曼紀念展揭幕。時間在流逝,托馬斯·曼已經(jīng)去世近70年了。人們?yōu)楹芜€在紀念這位作家?托馬斯·曼為今天的人們還留下了什么樣的“遺產(chǎn)”?這是托馬斯·曼紀念活動的一個中心話題。
在紀念會上,施泰因邁爾首先緬懷了托馬斯·曼從一個喜歡文學的中學生成長為一個文學巨匠的偉大人生:“托馬斯·曼一生都是個藝術家和作家,對創(chuàng)作的投入幾乎無人能比。資料、百科全書閱讀,為創(chuàng)作尋找知識而與各領域專家交談,還有寫作,在他那里幾乎都是日復一日。他幾乎每天都是不間斷地寫作,(產(chǎn)出)讓同時代的人驚訝,就連他的家人也感到驚訝,稱他是個‘魔術師’。”
高產(chǎn)的“魔術師”托馬斯·曼善于從社會現(xiàn)實、身邊生活和歷史素材中挖掘題材,不懼從有難度的角度和路徑進行創(chuàng)作,作品思想不斷深化,不僅關注個人命運,也探討人類社會的普遍問題。如《約瑟夫和他的兄弟們》,題材雖然來自圣經(jīng)故事,小說彰顯的卻是人性進步和先進的人類社會理念。還有《布登勃洛克一家》《死于威尼斯》《魔山》《浮士德博士》等作,它們體現(xiàn)了托馬斯·曼精湛的敘事技巧和入木三分的語言提煉,體現(xiàn)了托馬斯·曼不同時期的藝術觀、人生觀、世界觀和社會政治思想,共同印證著托馬斯·曼對文學的一個持續(xù)沉淀、不斷成長的特點的總結:“藝術是生活的鏡子,也是生活的批判”。從初版至今,他的作品不斷在再版,不斷被社會各類人群閱讀,已經(jīng)成為了德國文化的組成部分。這些托馬斯·曼力作中,如果一定要問其中哪部更讓讀者喜歡,德國媒體上有人說,尤其喜歡《魔山》,已經(jīng)讀了不下20遍,還要讀上20遍!
我相信這個人說的話。剝開以高山上的肺病療養(yǎng)院的封閉空間為場景的外圍包裹,《魔山》實為一部現(xiàn)實性和時代感強烈的“時代小說”,一方面描述了一戰(zhàn)前德國的社會面貌和精神風貌,一方面講述了生活中不常見的生存狀態(tài)和個人經(jīng)歷,富含人文關懷,細節(jié)枝繁葉茂,知識理念獨特,有令人疑竇叢生的人物,還有山重水復的迷茫,總之讓人品咂的地方很多。誠然,認知一部作品見仁見智。對我而言,《魔山》還應當讓人留意的是它還不乏未來向度,其核心是托馬斯·曼通過筆下主人公的感悟,向讀者告知了他對德國未來道路的思考和選擇:要走既非西方、也非東方思想的“中間道路”。自以為,這是托馬斯·曼對那個時候的德國未來該怎樣發(fā)展提出的一個建設性看法,是托馬斯·曼在動筆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之前就提問自己要向讀者傳達什么的一個自覺。在地緣政治引發(fā)劇烈動蕩和軍事沖突的今天,也許,德國的一些讀者也在思考托馬斯·曼于這部小說里提出的“中間道路”建議,對于今天的德國是否也有一定的超越于時代語境的啟示意義。
(作者系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