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語言的學習者、城市的觀察者 ——《帶一本書離開巴黎》創作談
2025年5月,《帶一本書離開巴黎》終于出版了。我很難簡單地用“評論集”或者“隨筆集”來概括它,因為在這本書里,有法語文學評論,有影視藝術介紹,有巴黎生活隨筆。全書分為“文學”“藝術”“城市”三個部分,像一塊七巧板、一個萬花筒,彼此獨立又相互影響。文學塑造了我,藝術啟發了我,而這一切都是在巴黎發生的。這本書的自序《流動的盛宴,永恒的巴黎》最初發表在《文藝報》“世界文學地圖”欄目,我在其中分享了很多在巴黎收獲的美好時刻。
時間回到2020年11月,我被外派到巴黎工作。當時城市仍有宵禁,出門需要填寫證明,于是下班后的晚上我就待在家里讀書。懷揣著想要把法語新書推介給國內讀者的想法,我寫了一篇又一篇書評。2021年夏天,巴黎解封,電影院恢復營業,我辦了一張年卡,開啟了沉浸于電影院的時光。2022年我遇到了兩部非常喜歡的新片:《巴黎夜旅人》和《晨光正好》,影評也投給了《文藝報》。與此同時,我看了很多展覽,伊夫·圣羅蘭的高級時裝,蘇珊娜·瓦拉東的肖像畫作,觀看激發了我的好奇心,我仿佛走進了一個又一個平行世界。
收錄在這本書第一、二部分的內容基本是在報刊上發表過的文學、影視和藝術相關文章。然而,我一直覺得比這些更有趣的,其實是我的巴黎生活,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的、體驗過的巴黎生活。所以,在做完前面的整理工作后,我決定動筆寫一寫,于是有了這本書的第三部分。這部分文字可能還稍顯稚嫩,但絕對是我的誠意之作,我的出發點是希望盡可能以一種輕松的方式去記錄生活中的故事。這些故事見證了我在巴黎的探索與思考,也塑造了我現在的喜好與品格。
閱讀平臺上有一個條目叫“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寫下當天發生的3件好事”,我在這里留下了600多條記錄,初衷是覺得如果不寫下來,就一定會忘記,久而久之竟然成了一個習慣。白天,我出門在外,睜大雙眼;晚上,我回到書房,敲打鍵盤。黃葒老師的推薦序標題“站起來生活,坐下來寫作”完美詮釋了我在巴黎的日常狀態。這些年,我把自己看作是語言的學習者、城市的觀察者。我留心地鐵站通道的廣告,我觀看公交車車身的海報,我閱讀集市果蔬攤上的標牌,我學習展覽現場畫作旁的介紹。我穿梭于真實的城市街道,一邊走路一邊思考;我徜徉在虛擬的文學海洋,一邊閱讀一邊思考。
我讀了旅居德國的日本作家多和田葉子的《和語言漫步的日記》,像她一樣收集生活中和語言相關的時刻。我在書里也舉了幾個例子:在果蔬店購買甜菜頭,第二次見到收銀小哥時,他對我說了句“rebonjour”(“你好”,但是比起“bonjour”帶著某種“我記得你”的意思);在餐廳吃完飯準備去看電影,服務員小哥用“bonne séance”(觀影愉快)和我道別;我告訴店員只要一顆冰淇淋球,她耐心糾正我“球”這個單詞是陰性,應該是“une boule”。
我讀了印度裔美國作家裘帕·拉希莉的《羅馬日記》,在她筆下,學習外語不再是“和語言漫步”,而是“在溺水中學會游泳”。她還沒有熟練掌握意大利語,就只身跑到羅馬生活,她用意大利語寫日記,她渴望的是“被人理解,并理解我自己”。當她寫下“我能沿著這門語言的邊界行走,但它的內部始終躲避著我”時,我在內心大聲疾呼,我學習法語又何嘗不是如此。有次我在巴黎看病,我才剛開口,年輕的醫生用英語溫柔地說道:“我們也可以講英語。”我說:“不,我要講法語。”那些法語母語者根本無法想象,我有多么著急想要掌握他們的語言和文化。
法語聯盟邀請了作家米格爾·博納富瓦分享他的新書。在活動現場,我才知道作家的父親是智利人,母親是委內瑞拉人,曾作為外交官派到法國工作。盡管作家在巴黎出生,但是他跟隨父母輾轉各地,主要在委內瑞拉和葡萄牙生活,就讀于當地的法國學校。成年后,他還在羅馬和柏林短居。他的妻子是丹麥人,他開玩笑說如果妻子的父母來家里做客,那么餐桌上將出現好幾種語言。之所以選擇用法語寫作,是因為在他眼中,法語是一門“藝術的語言”。在簽售環節,我向他請教學習心得,他告訴我一定要多說。
我在新書里也記錄了我在巴黎學習語言的故事,有巴黎市政府給成人組織的法語夜校課,也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中午安排的法語閱讀課。在課堂上,不同國家的文化差異是我最感興趣的主題之一。有次法語老師突然說了句:Voilà!然后他問我們,在你們國家,這個詞要怎么翻譯呢?別看這么簡單的一個法語單詞,它夾雜了一種“你看啊”“就是這樣”的意味在里面,這些復雜情緒要如何在譯入語中表達,我思考了很久也沒有答案。
我在巴黎尋找帶字幕的電影來練習聽力。放映前,屏幕上總會出現一行“溫馨提醒”:“本部法語影片為帶字幕版本”。每次這個時候,觀眾席里總有幾個人發出嗤之以鼻的聲音。和他們不同的是,我最期待的就是帶字幕的電影了。有了字幕,很多我聽不懂的句子就以文字的形式直觀地呈現在我眼前。那一刻我明白了,因為我在這門語言中處于“弱勢”,需要得到幫助,所以我才更能體會到這種人文關懷的力量。
電影院屬于每個人,劇院也是。這些年我在巴黎看了近200場演出,我的法語還沒有好到可以不費力氣全部聽懂的程度,所以很多時候都看得一知半解,但這并不妨礙我坐在劇院里感受戲劇的魅力。2024年,法蘭西劇院的外墻貼了一張通知,上面寫道:從3月1日起,劇院提供帶字幕的眼鏡。歸還機器的時候,我看到演出當日的申請名單上只有我的名字。也就是說,在法蘭西劇院的后臺,有一位工作人員一直實時跟進字幕,僅僅是為了我一個人。我熱愛的這座城市,也在以她的方式,用溫柔包圍著我。
巴黎的文化氣息滲透到各個角落。有次我在餐廳吃飯,店員問我還要不要甜點,我說今天先算了,我一會兒要去看電影,時間有點趕。他問我看什么電影,我告訴他是《驢皮公主》。他說,哦,雅克·德米的電影。他問我是不是第一次看,我說是的,但我看過德米的其他影片,不過我更喜歡的是瓦爾達。他笑了,說這部電影非常不錯,他看過好幾遍,他相信我一定會喜歡。還有一次,戲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結束后我去前臺買劇本,工作人員問我喜不喜歡這場戲,我說太喜歡了,我問他,這是新排的戲嗎?他說不是的,七年前這個戲就在這家劇院演過。他又介紹了這位導演的其他作品,還提到不久后14區的劇院會有另外一場演出。
這位導演名叫蒂亞戈·羅德里格斯,是我近年來最喜歡的戲劇導演。早在2022年初,我在奧德翁劇院看過他的《櫻桃園》,但當時我的關注點都在演員伊莎貝爾·于佩爾身上。和前臺小哥交談完,我開始搜索羅德里格斯,又陸續看了《由心》《戀人合唱團》《赫庫芭,不是赫庫芭》。我甚至見到了導演本人,排在隊伍最前面請他在我買的劇本上簽名。羅德里格斯不是法國人,他在葡萄牙里斯本出生,2022年9月起擔任阿維尼翁戲劇節總監,也是第一位外籍總監。《由心》是他自導自演的作品,現場很多即興內容,非常考驗語言功底。盡管他在臺上調侃自己的法語,但其實他講話流利極了。我真羨慕他,我希望自己也可以說得和他一樣好。
在巴黎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因為總有新的體驗和新的感悟。前不久,我在奧德翁劇院看了一場不花錢的戲,名字是《臺上的弗雷斯訥》。開場前,我查了一下才知道弗雷斯訥是一座城市的名稱,其中的弗雷斯訥監獄是法國三大監獄之一,主要關押輕罪犯人,而這場戲的演員就是這所監獄里的服刑人員。在過去的兩個月時間里,兩位專業演員每周三次前往監獄指導排練,于是有了當晚的舞臺呈現。這項計劃從2014年開始實施,直到今年一共在奧德翁劇院上演了8場演出,140名服刑人員表演,5000名觀眾觀看。謝幕的時候,臺下掌聲雷動。
在《我用中文做了場夢》里,意大利人亞歷講述了他在中國的生活。我同意他的說法,異國他鄉就是夢幻島,“一個可以讓時間靜止的地方。遠離自己的原生社會,沒有人催你到點要怎么樣,你因此獲得了某種無年齡的身份”。但同時,“失去的是生活的節奏。二十多或四十多,你可能過得都一樣”。站在夢幻島的入口,我們各自交了門票錢,剩下怎么生活就看自己了。2013年9月,我第一次拿到了這個夢幻島的門票,開啟為期一年的本科交換學習。出發之前,我讀完了林達的《帶一本書去巴黎》,后來當我真的置身巴黎,親眼看到了凱旋門、方尖碑、巴黎圣母院,林達筆下的文字變得具象,變得有形,變得鮮活。我在想,要是有一天我也可以寫一寫我眼中的巴黎呢?《帶一本書離開巴黎》這個書名在那時就已經悄然萌芽。
重新回到巴黎這片土地,我比學生時代更加珍惜時光。我像一塊海綿,在工作之余擠出時間去用力生活;我像一株植物,大口吸收著這座城市提供給我的文化養料。雖然我一刻也沒有停歇對這門語言的學習,對這座城市的探索,但是四年過去了,我發現夢幻島里的很多設施我還沒有玩,又或者,即使是一個設施,玩一次和玩兩次的體驗也不盡相同。不僅如此,我還可以將巴黎作為圓心,利用年假去參觀附近的其他夢幻島。繼巴黎之后,我在《文藝報》又發表了有關都柏林、雷克雅未克等文章。等待《帶一本書離開巴黎》出版的一年時間里,我寫了更多的城市文學游記,里昂、華沙、奧斯陸、馬拉喀什、盧布爾雅那等等。新的書稿已經整理完畢,它的書名或許可以叫做《帶一本書從巴黎出發》。
(作者系法語文學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