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蔣風
上世紀80年代,蔣風先生(中)和研究生王泉根、湯銳在一起
蔣風先生1925年生于金華,今年將迎來百歲壽辰。蔣風似乎專為中國兒童文學而生,他參與、組織、引導、見證了新中國兒童文學的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從“荒漠”和“洼地”到“綠洲”和“花園”的整個過程,在他身上清晰可見中國兒童文學學科建設和理論研究的高度縮影。作為中國兒童文學學科建設的開創者和奠基人之一,蔣風的個人史,也是一部中國現當代兒童文學的研究史。
一
蔣風的父親當過小學教師,也做過小職員,但為了養家糊口,他常年在外奔波,家里留下母親和姐弟五口人。蔣風雖家境貧寒,卻精神富足,擁有幸福的童年,這主要源于自然、家庭和學校的教育。放風箏、堆雪人、喂螞蟻和斗蟋蟀這樣的趣事在他的童年記憶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飛鳥和游魚亦滋養了他天性中的靈動與詩意。在自然與游戲的懷抱中,他體驗到了生命的自由與寬廣,同時也養成了豐富的想象力,讓他能夠超越物質的局限,在精神世界里自由翱翔。這也深刻影響了他兒童文學創作與研究的理念——尊重生命多樣性,關懷弱小與純真。
蔣風與兒童文學結緣,與三個老師有密切的關系。蔣風的第一位老師是他的母親。母親教他背誦唐詩,從來不是死板單調地當做功課來教,而是因勢利導、因情而出。從母親口里吟出的詩歌如同“悠悠的風”,觸撫著兒子稚嫩的心靈。詩詞的熏陶在他心中播下了文學的種子,讓蔣風從小就對語言和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1933年,蔣風在金華中學附小讀四年級,在那里,他遇見了恩師徐德春和斯紫輝。徐德春鼓勵學生寫日記,還把一些文學讀物介紹給蔣風閱讀,包括高爾基的《我的童年》《在人間》等。當時,這些作品尚未被翻譯成書,是在雜志上連載的,徐老師把它們從雜志上拆下來裝訂成冊,供學生閱讀。從那時起,蔣風開始閱讀與創作。五年級時,他的《北山游記》便在上海的《兒童雜志》發表了。斯紫輝是徐德春的夫人,她曾用一學期時間為孩子們講述亞米契斯《愛的教育》中的故事,最后還將那本書送給了蔣風。那是蔣風最心愛的讀物,可不幸的是,它在1940年一次日軍的空襲中被燒毀了。
可以說,“愛的教育”始終體現在蔣風的治學與研究之中,他始終展現出正義和善良的人格底色。1937年,受戰亂影響,還在讀初一的蔣風一夜之間從學生變成了老師,在小山村玲瓏巖任教。當時,班上還有二十多歲的“大學生”,蔣風沒有膽怯。蔣風少年時期就接觸了不少愛國進步人士,包括湯遜安、錢孫蔚等,并為《浙江日報》等雜志社供稿,積極參與愛國運動。在進入大學前,蔣風共換了四所學校,經常白天到處奔波躲避炸彈,晚上在惴惴不安的緊張氣氛中上課。
蔣風始終懷抱著對知識的渴望和對理想的堅定追求。艱難的求學經歷不僅為他日后的學術道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也使他更加敏銳地體會到人性中的善與惡、苦難與希望。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他開啟了新的求學旅程,同時也迎來了創作生涯的又一階段。1942年,蔣風聽聞東南聯大在福建建陽設立,便與四五位同學結伴,打算從浙江常山一路走著去福建建陽求學。這一走,就是一個月。在前往東南聯大的途中,蔣風經歷了無數艱難險阻,這些困苦不僅錘煉了他的意志,也深刻塑造了他對生活的感悟。為躲避日軍投下的炸彈,他們常常晝伏夜出,也遇見過野獸、冰雹和土匪。到建陽后,蔣風進入了東南聯大先修班,讀了一個學期后順利考入暨南大學文學院。之后,他創作了《紅葉》《橋》這樣雋永的小詩,詩歌讓他暫時忘卻了悲傷和饑餓。可因為沒有得到暨南大學文學院的公費名額,蔣風進入了英士大學的農學院。大學四年,換了四個校址。1943年冬,蔣風帶著那個時代年青人獨有的困頓與渴望,從閩北山城遷回浙江云和。
蔣風求學的腳步從未停止。每一次遷校,每一段旅途,都是對他意志的磨煉,更是他精神成長的契機。終于,云和也不再平靜了,蔣風又隨校遷到泰順。在泰順的日子寂寞而苦澀,常常是陰翳的天氣,蒙蒙細雨灑落在無邊的綠色山野間。思念親人的痛苦像一條小蛇,時而緊緊纏繞,讓人無法呼吸;時而又滑落到內心深處,留下一陣冰冷的刺痛。蔣風思鄉情切,曾冒著生命危險跑回金華探望淪陷區的家人,而后又匆忙返回。戰爭,總有結束的那一天。暑假開學時,蔣風在衢州辭別了父親,彼時學校已遷到溫州。回校途中他聽到了日軍投降的消息,感覺體內有一團火在燃燒。勝利了,但然后呢? 物價飛漲、百姓的“吃”成了最大的問題。蔣風以筆為戎,接連寫下《生活悲劇在溫州,白米與畚斗齊飛》《春荒三月話溫州》《浙南的高利貸》等長篇通訊。
蔣風的生活環境逐漸發生變化,但他內心深處的思索并未停息。他依舊充滿著對現實的關切和對社會的責任感,這種情感也隨著戰后的社會動蕩而愈加深刻。大學畢業后,蔣風被聘為《申報》的駐金記者,一天,他無意間在《申報》上看到一則消息:三個孩子讀了得道成仙的故事后,結伴上四川峨眉山學道,最后跳下山崖。由于缺乏正確的引導,這三個年輕的生命過早凋零,這一事件深深震撼了蔣風。正是這場悲劇,使他萌生了致力于兒童文學的強烈使命感,決心為孩子們提供更有價值的閱讀與教育。
二
解放后,蔣風被調到浙江師院(杭州大學前身)任教,與任明耀合教兒童文學,成為新中國兒童文學研究的拓荒者之一,也從此走上了兒童文學這條“光榮的荊棘路”。當時,兒童文學研究在中文系被視為“小兒科”,普遍不受重視,面對這樣的現實,蔣風一點點地搜集資料,用兩年的時間完成了《兒童文學教材》,與任明耀合編《兒童文學資料》,還出版了《中國兒童文學講話》《魯迅論兒童教育與兒童文學》《兒童文學叢談》和《兒童文學漫筆》等著作,這些都是中國兒童文學研究的珍貴資料。后來,蔣風又被調到了新浙江師院(浙江師范大學前身)工作。
1978年,全國第一次少兒讀物創作出版工作座談會在廬山召開,少年兒童讀物的出版工作受到重視,中國的兒童文學創作及研究開始蓬勃發展起來。
新時期兒童文學創作被認為是我國當代兒童文學史上的第二個黃金時代,涌現出各種兒童文學理論書籍,“荒漠”上開始呈現出生命的綠色,但“綠洲”尚未完全形成,兒童文學理論研究的不少領域依然是一片空白,如兒童文學史、兒童文學專業辭典、兒童文學某些重要作家作品研究、兒童文學方法論研究、兒童文學大事記等等,都還是等待開拓的處女地。從廬山歸來后,蔣風在學校領導的支持下引進兒童文學研究人才,如黃云生和韋葦,并開始招收兒童文學碩士研究生。此后,蔣風培養了吳其南、王泉根、湯銳、方衛平、潘延、湯素蘭、韓進等一批學者,為中國兒童文學事業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由蔣風組織并參與編寫的《兒童文學概論》也出版了,這是一本系統性的兒童文學理論書籍。1979年初,浙江師院設立了全國性的課外兒童文學興趣小組,蔣風把學生們組織起來,給他們講兒童文學知識、兒童文學創作,共讀中外兒童文學作品。同時,蔣風還籌建了全國高校第一個兒童文學專業資料室。在任職浙江師范大學校長期間,他辦了很多實事。卸任之后,一位研究教育理論的老師還發表了題為《論蔣風的高師教育觀》的學術論文,贊揚他準確的定位意識、跨世紀的人才意識、開放的辦學意識和科學的高師管理意識。
蔣風的學術之路并未因職位而有所停歇,他不僅專注于兒童文學研究的學術發展,還不斷拓寬研究視野,著手構建整個學科的基礎與框架。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蔣風主編的《中國現代兒童文學史》和《中國當代兒童文學史》相繼出版,這兩本書是中國兒童文學史研究的奠基之作。從孕育到出版,經過了三十多年的漫長歷程。此外,蔣風非常重視兒童文學工具書的編寫工作,后又出版了《世界著名童話鑒賞辭典》和《世界兒童文學事典》,促進了中外兒童文學的交流。其實早在1987年,蔣風就認識到了中國兒童文學研究要走向世界的重要意義,因此他多次出國進行學術交流。
1994年,蔣風離休于浙江師范大學,但他并未因此停下兒童文學研究的步伐。他不僅在全國招收非學歷的兒童文學研究生,還創辦并免費編輯、印刷、出版、郵寄《兒童文學信息》,并出版了《玩具論》《海外鴻爪錄》《中國兒童文學史》等著作。2011年,蔣風問鼎第十三屆“國際格林獎”,成為獲此殊榮的第一位中國人。他還在九十一歲的高齡獲批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科研項目——《世界兒童事典》修訂本,在近百歲的高齡還提出編寫一本介紹非洲兒童文學的書籍,以填補國內這方面研究的空白。這種精神讓后輩學人深感欽佩與震撼。
三
浮生著甚苦奔忙,多年辛苦不尋常。蔣風走上兒童文學的道路看似有些偶然,但更印證了時代造英雄,與其說是蔣風成為了“時代的蔣風”,不如說是他抓住了“蔣風的時代”。新時期兒童文學迎來了新的春天,蔣風的兒童文學事業也借著這股春風,不斷向前發展。如今,站在兒童文學的新起點上,我們不禁感慨,蔣風貢獻的不僅是豐碩的研究成果,更是一份心懷童真、關切未來的責任與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