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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的鳥獸在說什么? ——《收獲》2025年第4期“青年作家小說專輯”讀后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劉欣玥  2025年07月22日00:28

想象力是重建聯(lián)結(jié)的能力,是將分散的事物聚集在一起的能力。隱喻發(fā)現(xiàn)了萬物同一的痕跡。團結(jié)、同情、自我犧牲、慷慨,這些都是在努力恢復——或者說,至少是拒絕遺忘——曾經(jīng)存在的統(tǒng)一體。

——約翰·伯格《猩猩劇場》(1990)

大概是兩三年前,在一次活動現(xiàn)場,臺上投屏出青年佳作的獲獎名單,我指給鄰座的朋友看:幾乎每一篇的標題里,都有動物。

這或許不是巧合。在青年作家的小說里,動物(還有植物)成為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存在。作為他者的動物,以野生或被豢養(yǎng)的自然真身,或民俗神話、童話幻想里的變身,與“人”結(jié)成鏡像式對位。故事內(nèi)外,人和動物的關(guān)系之復雜,從不亞于人和人的關(guān)系。在人與他人愈發(fā)疏遠、關(guān)系緊張的當下,動物卻以別種方式,更深地介入并反照出當代人的內(nèi)心。如果人的成長,被允許脫離生理和社會年齡,在被放緩、拉長的觀察中無限延宕。那么,在今天重新看見和書寫動物,也是在探索人性、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也是青年通往“完整的人與完整的世界”的成長一種。

從疫情來到后疫情時代,“自然”再次成為人們理解當代生活的重要標尺。回到自然去,不再止于城市人的懸浮鄉(xiāng)愁與抒情寄托,它落地為具有重識世界和自我療愈意味的行動。不管是種花養(yǎng)貓,戶外活動,還是博物觀察在年輕人中的普及。由人類世與動植物倫理的討論,到對人類中心主義立場的反省,這些都是我在同齡寫作者中可以讀到的改變。

本期的青年小說專輯里,《洄游》《青島人》《阿難》《笑場》等多篇都寫到了動物,更具體一些說,是“受傷的動物”與“被困的人”的相互揭示。故事里,有受虐的鶴,被打殺的流浪貓狗,被人類工程改變了遷飛行為的鷗群,繁殖地被破壞的魚群。從野生鳥獸,到城市中的貓狗,這些動物的遭遇,無一不與人的意志及行動息息相關(guān)。與之呼應(yīng),小說中的人物,一再作為城市生活、婚姻、家庭、工作的囚徒,或歷史的人質(zhì)登場。

《阿難》《倒轉(zhuǎn)術(shù)》《青島人》《再見獵戶星座》里呈現(xiàn)出不美滿的婚姻。比起夫妻之間的背叛、偷情、猜忌與傷害,“貓狗比人要親”,動物反倒能給予更多情感上的信靠和對生活秩序的掌控感。《到珠海看看》《笑場》諷刺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焦慮外表下的蒼白與空洞。《江佛入海》《青檀手記》則有從碎片中拯救“歷史真相”的宏愿,但寫史的人是短視和可疑的。相較之下,“青檀記史,準過縣志,人腦子會把事忘掉,地脈得有個記賬的”,植物、大地與江河里的歷史,更恒久,也更誠實。

靠近動植物,或者不妨說,“回到”動植物身邊的種種文學路徑,延伸出人所不具備的感官天地。如《阿難》寫到,“人聽到的聲音只有貓的三分之一,有些受損的植物會發(fā)出高頻‘嘶嚎’,人耳聽不見,貓能聽見。”必須面對人的限度,就像面對人的自大與渺小,傲慢與恐慌。和主人公一樣,我們也不知道貓耳中的嚎叫和宇宙轟鳴,究竟哪一個更可怕。我們能做的,是借助移情與想象越出邊界,離承認自己無知的疆域更近一寸。在那里,讓新的故事落下,新的問題升起。

所以,從哪里開始去聽受傷的動物的聲音,怎樣去聽?萬物在場的現(xiàn)實生活,是否藏有新鮮的生命觀念、個體與集群的關(guān)系想象。借由動物之鏡,年輕世代的寫作者親近、認領(lǐng),乃至召喚的,是怎樣的主體自我,可以從中讀出何種人的身心狀態(tài)?我對本期幾篇作品的留意,也由此開始。

《洄游》構(gòu)造了一段虛實交錯的偽滿秘史,以一對母子失散后的行跡為線,講述1935年秋冬,兒子與鶴、母親與魚的身不由己與存亡同悲。魏之印以孤兒之身,選入偽滿時期的溥儀宮中,被任命為控鶴專員,負責阻止宮中飼育的丹頂鶴鳴叫。在松花江畔,他的生母,漁民秀蘭捕獲了一尾尺寸巨大的雌性鰉魚,卻先后被向?qū)m廷獻寶的野貨商人與日軍派來的調(diào)查員盯上。沒有什么比奇珍異獸更能展示帝國的野心與征服力,只是新鮮勁會消退,愛寵很快淪為厭物,直到作為盤中餐被吃干抹凈。

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太多華美的生靈就像是從未來過世間。

《洄游》出自新人李怡萱之手,是本期專輯中最令我驚喜和一再回想的一篇。李怡萱的語言準確、傳神、干凈。以工筆畫般的字句,修復沒有資格載入史書的性命及其曾經(jīng)可能的天地。我讀到的不只有故事,更有書寫者對書寫本身與親自造物的愛惜之心。

魏之印唯恐鶴的噪音打擾皇帝清修,每日擔驚受怕。鶴被剪斷飛羽,阻遏發(fā)聲后,陷入抑郁,拔羽自殘。魏之印因失職被毒打,卻在屈辱與沉默中,聽見了鶴對他一人的獨語,最終頓悟,帶著瀕死的鶴逃出宮墻。母親秀蘭的故事里,鰉魚價值千金的魚籽,被日本調(diào)查員以極殘忍的手段強取豪奪。留在冰面上的魚尸被掏成空殼,恰如接連失去子嗣、山河破碎的故國母體。

被關(guān)在宮中失去自由的,看似是纏斗的鶴與奴仆,但又何嘗不是末代皇帝溥儀自身命運的諷喻?國家政權(quán)斗轉(zhuǎn)星移,今日稱王稱霸的,明日會變作新鬼。在弱肉強食的威權(quán)暴力體系里,始終只有弱者之間的揮刀相向。對此,作家與讀者,可以看得比局中人更透徹。鶴與人的關(guān)系,包括結(jié)尾處鶴的消失,讓我?guī)状蜗肫鹆骤冻毕珗D》中巨蛙與飼養(yǎng)員的命運。虛構(gòu)之物可以得到虛構(gòu)的庇護和挽救,但歷史上真實發(fā)生過的殺戮,卻難有這樣的幸運。

鰉魚吞下嬰孩,鶴啄傷少年,又用羽毛保全了他命懸一線的逃亡。人與鳥獸之間的生死轉(zhuǎn)化,跨越了物種界限,托出作者玄妙的生命想象乃至宇宙觀。世界是一張由破損結(jié)成的大網(wǎng),是殘缺而不是別的什么,讓心和心發(fā)生奇遇。受傷的人與鶴相對,“通過疼痛,他感到自己完全與它的神思相連”——這個頓悟的時刻,以痛為媒,可以解釋不少篇目中人與動物突然恢復的休戚與共之感。“只有沉默能使他們與世界徹底分割,然后自由。”哪怕在惡劣的環(huán)境里,他們所能求取的只有消極的自由。

在這里,一種“動物化的人”的青年狀態(tài)浮出水面:擁有無辜、脆弱、沉默的美,總是處在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下風位。它們/他們無力反抗外部秩序,只能在故事中一再受傷、受困、受辱,卻仍葆有不可讓渡的內(nèi)在聲音與精神尊嚴。就像被關(guān)在黑暗中的雜役們,過著“只能如此”的生活。但這一種與那一種對于“只能如此”的接受,也要分化出細微的不同。比如,是混沌麻木地過,還是“便是這種日子,也值得他用心一過”。《洄游》雖是本期專輯中唯一的歷史題材,卻與當代人的某種處境十分貼近。只是,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可以支配和解釋生活的全部真相嗎?我們能爭取的,只有消極自由嗎?感同身受之外,困惑與不滿足,在我心里盤桓了很多天。

向寂靜中去聽,被迫失聲的動物,不只有《洄游》中的鶴,還有《青島人》里的狗。因為吠叫擾鄰,被丈夫送去割除聲帶。狗術(shù)后沙啞的嗓音,一盆接一盆枯死的文竹,都提示著日常表象下從未消除的憂懼與信任危機。正如向來以“過人的平靜”示人的丈夫,他的外表下隱伏著何種程度的暴力傾向,妻子一直懷疑,甚至有隱隱的壓抑與仇恨。回憶起狗的聲帶被割去,妻子的無力與絕望感也來到頂點。偶遇海濱受傷的銀鷗,丈夫的冷漠也就不令人意外了。“沒事,銀鷗,最普通那種,不是重點保護動物。”

《青島人》寫一對年輕夫婦在冬日結(jié)冰的海邊散步,屬于“無事發(fā)生”那種現(xiàn)代小說。兩人對話寥寥,顯得陌生,戒備,讀者只能隨妻子的意識流跳躍前行:從千禧年的童年家庭創(chuàng)傷,到自我厭惡;從九十年代初政府“挽留項目”被騙來青島的海鷗,到成語讀本里“鷗鷺相忘”的故事。假如將人的成長與動物并置,與來自兒時經(jīng)驗、童話教育或傳統(tǒng)觀念里的動物想象重逢,文學的欲望也在考驗著寫作者自己。在孩童通往成人的途中,能否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認識論?翻新“鷗鷺相忘”的深意,是作者修新羽的一次嘗試。在丈夫看來,漁夫的幸福,是因為心思能被海鷗所真正懂得,“心有靈犀,心意相通,不是被人,是被一群鳥。其實都一樣。”言下之意,不幸福的來源,正在于人與人的相互懂得,比從前更加艱難。

真的都一樣嗎?事實是,人可以對文竹共情,同貓狗親密無間,與鳥心意相通,和他人卻如隔冰川。等到冰雪消融的春天,《青島人》里的夫婦看起來還要繼續(xù)坐困圍城,忍耐婚姻中的嚴寒。海鷗卻不一樣。它們會飛走,“飛回三江平原濕地,北海道,正在打仗的西伯利亞,或者更遠的北方”。鳥的冒險是偉大的,卻絕不浪漫,它們遵循著身體中古老時序的呼喚,一切都是為了生命的存續(xù)。現(xiàn)代人體內(nèi)的古老時序,又是什么呢。如果連文學里的人都失去了突圍的力氣,這樣的存續(xù),不知道算是一種退化,還是進化?

借海鷗的眼睛去看人,借海鷗的翅膀飛過和平與戰(zhàn)爭的天空,會發(fā)現(xiàn),“安全的生活”與“危險的想象”構(gòu)成本期多個作品里結(jié)伴出現(xiàn)的幽靈。在設(shè)計危險時,懸疑罪案元素依然受到年輕作家的青睞,但寫的人和讀的人,可能都比從前更容易感到疲乏。從主題到結(jié)構(gòu),《到珠海看看》《再見獵戶星座》像是性別置換的姊妹篇,甚至邏輯牽強與語言的薄弱處也有相似。從安穩(wěn)無聊的日常中離開,去山中,去海島,諷刺的是,浪漫化的幻想被兌現(xiàn)為猙獰的危險。兩篇小說里的主人公,都在陷入險境后追悔萬分,渴望回到家中。“令人心安的堅固結(jié)構(gòu)”展現(xiàn)出強大的向心力,一邊抱怨,一邊安全地被困,就這樣變成了多數(shù)人的選擇。

回到室內(nèi),越來越多人,選擇與貓狗在彼此的生活半徑里相依存。家養(yǎng)寵物經(jīng)濟規(guī)模在年輕世代中不斷壯大,與這種現(xiàn)實經(jīng)驗同步,近幾年的青年作品,也能讀到更多家養(yǎng)與流浪貓狗的藝術(shù)主題。我們都經(jīng)歷了數(shù)字時代面對面交流能力的退化,卻在寵物身上找回了原始的快樂。有自在的獨處,有積極的即時反饋,有柔軟的、涉身性的溫度。伴侶動物,作為社交難題、創(chuàng)傷治愈的一種代償,也接過了“如何書寫重要他者”的文學話題。

《阿難》里,家附近流浪貓狗的異常死亡,牽連出一樁自我欺騙和移花接木的懸案。正是自己照護的流浪貓的慘死,引起妻子對丈夫的疑心,堅定了她離開的決心。作為犯罪嫌疑人的丈夫,殺人,亦殺貓。當貓狗升格為比人更理想的玩伴、家庭成員,人被激發(fā)出的保護欲與責任感,是我在本期作品中讀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肯定性的動能”。與之相似的,還有《阿難》里王鳳生對王沅的情感,《青檀手記》里的周氏父子的情感。即使是普通的人,有弱點的人,也會在想保護的對象面前,被激發(fā)出自我犧牲和英雄主義的沖動。在布滿灰度的生活里,很難不注意到這種由“保護”驅(qū)動的正面情感和寫作正義。

在小說里,殺一個人和殺一只貓,區(qū)別在哪里?保護一個人和保護一只鶴,區(qū)別又在哪里?

當弱勢的動物成為鏡像,更容易照出漠然,也照出心軟。盡管我也疑心,動物承受了某種原本應(yīng)由人承受的欲念與惡意,卻不必承擔更正式的審判,不必付出更復雜的道德倫理代價。這何嘗不是一種“安全的選擇”。但是,當動物不再被理所當然地視作“人的問題”的思路轉(zhuǎn)移或難度下調(diào),一些更重要的問題,就值得繼續(xù)追問。比如,為了一個在差異中共生的良好世界,什么是我們冒著危險也必須保護,不可能出讓的東西?

如果我們只是借他者投射自身的孤獨、缺失與存在危機,就有取消他者的嫌疑。如果“受傷的動物”只是用來象征人類受困者的處境,大概故事會很快滑向套路和無聊。那種陳舊又傲慢的寓言手法,以忽視動物真實特性和處境為代價,在過去的寫作中并不鮮見。為了看見真實的動物,將動物從“人的變形”、賦比興的工具功能中解放出來,僅僅寫出草木鳥獸蟲魚具體的名字是不足夠的,僅僅有豐富的想象和連線能力也是不足夠的。“表達的空間是在努力表達中獲得的”,隱喻很重要,但將人與世界真正連在一起的,從來不只是,也不能只有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