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
下午信步邁入中國現代文學館展廳,看到豐子愷漫畫介紹:“他的成名作《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一經發表,更是讓人們以漫畫的方式走進了詩的意境。”不禁想起香港作家小思曾作過的同題文章,開篇即是:“人的一生,遇上過多少個一鉤新月天如水的夜?”
《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豐子愷作
一、《我們的七月》
一百年前,豐子愷的成名漫畫發表在朱自清、俞平伯編的不定期文學刊物《我們的七月》上。《我們的七月》除封面注明為豐子愷所作,其余31篇文字均未署名作者。直到第二年,即1925年出版的《我們的六月》,才在附錄里補入這些作者名字:朱自清、俞平伯、夏丏尊、顧頡剛、葉圣陶、沈尹默等。他們大都是文學研究會的成員,也屬于“白馬湖作家群”。
白馬湖位于浙江寧波到紹興的鐵路中間驛亭附近,離驛亭約二華里是春暉中學。這散發著青春活力的地方,正是豐子愷古詩詞漫畫創作的發源地。
“紅樹青山白馬湖,雨絲煙縷兩模糊。欲行未忍留難得,惆悵前溪聞鷓鴣。”柳亞子《題白馬湖圖》將白馬湖如詩如畫地呈現出來。也正如俞平伯所描述:“春暉校址殊佳,四山擁翠,曲水環之。村居絕少,只十數家。”
用朱自清的話來形容是:“校里最多的是湖,三面潺潺的流著。”“湖在山的趾邊,山在湖的唇邊,他倆這樣親密,湖將山全吞下去了。”而在夏丏尊的筆下,白馬湖的冬天多風,“風刮得厲害的時候,天未夜就把大門關上,全家吃畢夜飯即睡入被窩里,靜聽寒風的怒號,湖水的澎湃。”
根據朱光潛的回憶,當時夏丏尊、朱自清、劉薰宇、豐子愷等同事都是一起吃酒談天的好朋友,常在一起暢飲敘談。可能正如小思文中所說:“此夜,可能是良朋對酌,說盡傻話癡語。此夜,可能是海棠結社,行過酒令填了新詞。此夜,可能是結隊浪游,讓哄笑驚起宿鳥碎了花影。此夜,可能是狂歌亂舞,換來一身倦意,卻是喜悅盈盈。”這幾乎就是白馬湖作家們相聚的情景再現。
《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是在春暉中學創作的。豐子愷用近乎剪影的手法簡潔地畫出廊柱、橫梁、卷簾、方桌及壺杯,畫面重點突出的是沒有畫出的大片空白,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畫的左下角簽有“TK”字樣。
在豐子愷早期作畫時,曾用兩個大寫字母“TK”署名,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關于“TK”,眾說不一。有人說是豐子愷的筆名,也有人說是名字的代號,也有人說“TK”是“子愷”現代漢語拼音的第一個字母“zk”的別寫。其實,“TK”是“子愷”威氏拼音“Tse-kai”的縮寫。“TK”與他的漫畫一并銘刻在讀者心中,成為其畫作的代表符號和甄別的重要標志。
這幅畫經由朱自清拿到《我們的七月》發表之后,立即引起了鄭振鐸的贊賞:“雖然是疏朗的幾筆墨痕,畫著一道卷上的蘆簾,一個放在廊邊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壺,幾個杯,天上是一鉤新月。我的情思卻被他帶到一個詩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隨后,經由鄭振鐸等將豐子愷漫畫推向了《文學周報》。展廳里展示著1925年12月(上海)文學周報社初版本《子愷漫畫》,書中又刊載了這幅漫畫。這兩次刊載的《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是為同一個版本。
葉圣陶曾回憶鄭振鐸拉著他去豐子愷家選畫的情景,說有兩幅至今還如在眼前。“一幅是《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另一幅是《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畫的是廊下欄桿旁一張桌子,桌子上凌亂地放著茶壺茶杯,簾子卷著,天上只有一彎殘月……”
1945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豐子愷漫畫全集》,收集豐子愷1938年至1946年期間的漫畫。這次的《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也是黑白漫畫。后來出版的彩色漫畫,畫面上卷簾規整,小桌上的茶壺茶杯造型都很精確,而小桌的旁邊另加了兩把規整的相向的藤椅。
豐子愷
二、幾人相憶在江樓
第一個發現和鼓勵豐子愷畫漫畫的人是夏丏尊。正是在1922年初夏,夏丏尊邀請豐子愷赴春暉中學教圖畫音樂兼授英文。豐子愷課余用毛筆作簡筆畫,他的畫風深受日本漫畫家竹久夢二、中國畫家陳師曾等影響。
平日里,豐子愷把喜愛的古詩句用圖畫表達出來,在小屋的墻壁四下張貼。有一次,住在他隔壁的夏丏尊喝足酒踱進屋來,看了墻上的畫,連連稱贊“好畫”,并鼓勵豐子愷“再畫!再畫!”
在春暉中學期間,豐子愷還為夏丏尊譯作《愛的教育》設計繪制了封面,也為朱自清的詩和散文合集《蹤跡》設計繪制了封面和插圖。1924年10月1日,夏丏尊在開明書店版《愛的教育》譯者序言中寫道:“鄰人劉薰宇君,朱佩弦君,是本書最初的愛讀者,每期稿成即來閱讀,為盡校正之勞;封面及插畫,是鄰人豐子愷手筆。都足使我不忘。”
到了1924年年末,因同校方意見不合,這些人(用豐子愷的話是“幾個漂泊者”)相繼離開春暉中學,來到上海江灣創辦立達學校。豐子愷感慨:“白馬湖的生活是清凈的熱鬧,而上海的生活是騷擾的寂寞。”
1925年,豐子愷創作了《幾人相憶在江樓》,發表于在同年10月4日《文學周報》第193期。這幅畫最初是黑白色的,構圖簡潔質樸:江天浩渺,明月在水,江邊樓上,幾個朋友正憑欄望月。這幅以“相憶”為主題的作品,承載了豐子愷和朋友們在上虞白馬湖相處的那段美好時光,后來被夏丏尊收藏。
1930年,夏丏尊創辦《中學生》雜志。1932年6月,開明書店出版葉圣陶編纂、豐子愷繪制封面和插圖的《開明國語課本》。1933年,夏丏尊和葉圣陶共同創作《文心》,等到全書寫了三分之二的時候,這兩位成了兒女親家,朱自清寫了序言算作給兩個小朋友的訂婚紀念。《文心》在1934年由開明書店出版,被譽為“在國文教學上劃了一個時代”。
抗戰爆發后,豐子愷避難內地,夏丏尊滯留上海。1938年3月10日,夏丏尊致信豐子愷:“惟取《幾人相憶在江樓》的橫幅張之寓壁,日夕觀覽,聊寄遐想,默禱平安而已。”1940年11月15日夜半,夏丏尊在致豐子愷信中談道,中國有人物的畫,原來只有兩種:一種是以人物為主的;一種是以風景為主的,而以人物為點綴。夏丏尊認為,還應該有第三種畫,即人物與風景并重的畫,這是應該有而尚未出現的畫。而“幾人相憶在江樓”就是夏丏尊所期盼人物與風景并重的第三種畫的畫題。在寓所張掛這幅畫并日夕觀覽,說明這幅畫適合夏丏尊的欣賞趣味。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豐子愷本來收藏了很多友人的書信,包括夏丏尊的多封,抗戰勝利東返時,夏丏尊的只挑選了這兩封信,其他都燒掉了。
夏丏尊堅守氣節,矢志不為日本人做事,上海淪陷時期被日本憲兵拘捕,后經營救出獄,精神和身體都受到嚴重摧殘。1946年4月23日,夏丏尊在上海病逝,葬白馬湖畔。
豐子愷在重慶聽聞消息,寫下了《悼夏丏尊先生》:“猶憶三十余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叔同)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先生教我們國文。我覺得這三種學科同樣的嚴肅而有興趣。就為了他們二人同樣的深解文藝的真諦,故能引人入勝。”“我倘不入師范,不致遇見李叔同先生,不致學畫;也不致遇見夏丏尊先生,不致學文。”
“以往我每逢寫一篇文章,寫完之后總要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說。’因為我的寫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導鼓勵之下學起來的。今天寫完了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說。’兩行熱淚,一齊沉重地落在這原稿紙上。1946年5月1日于重慶客寓。”
三、一彎眉月懶窺人
豐子愷早期的古詩詞寫意漫畫,體現了豐子愷的文人氣質和性格,亦可見豐子愷的深厚傳統文化功底。比如,《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畫題出自宋代謝逸所作《千秋歲·詠夏景》詞;《幾人相憶在江樓》畫題出自唐杜荀鶴的《題新雁》詩。
而“一彎眉月懶窺人”這句詩,出自他的老師李叔同的《前塵》。原詩前有小序:七月七夕在謝秋云妝閣重有感,詩以謝之,署名“李哀”。全詩為:“風風雨雨憶前塵,悔煞歡場色相因。十日黃花愁見影,一彎眉月懶窺人。冰蠶絲盡心先死,故國天寒夢不春。眼前大千皆淚海,為誰惆悵為誰顰?”
1914年9月,豐子愷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1915年至1918年,李叔同在浙江一師任教,是豐子愷的老師。李叔同曾對豐子愷說,作為南京、杭州兩校圖畫課的老師,我尚未見過像你這樣有繪畫才華的學生。
1915年,李叔同填詞《送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離別多。”他還創作了歌曲《秋夜》(又名《初夜》):“眉月一彎夜三更,畫屏深處寶鴨篆煙青。”
李叔同與夏丏尊在留學日本時相識,又都是浙江一師的同事,關系極好。夏丏尊曾在日記里寫道,有一次,聽到遠處傳來寺廟的鐘聲,隨口說了一句,像我們這種人,出家當和尚倒是很好的。李叔同聽到后半晌沒有說話,手里的茶盅漸漸冷卻。
1918年8月19日,李叔同出家,號弘一。他贈送給豐子愷的物品有:在俗時的照片、《人譜》、一部殘缺的原著《莎士比亞全集》以及一卷親筆書寫的自作詩詞。《前塵》手稿也許就是此時給予學生豐子愷的。
李叔同對豐子愷的影響極大。豐子愷概括李叔同最大的特點是認真,“他對于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他回憶,有一次李叔同到他家,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后慢慢地坐下去。每次都如此,豐子愷就問為什么。李叔同回答說:“這椅子里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
李叔同去世后,骨灰放在杭州西湖虎跑寺。到了1954年,豐子愷和葉圣陶、章雪村、錢君匋等籌資,把李叔同骨灰埋葬在虎跑寺后面的山坡上。李叔同和豐子愷曾共同發心編繪《護生畫集》,自1930年開始,到李叔同去世后,豐子愷歷近50年在自己去世前終于完成《護生畫六集》創作并出版。
文學館展廳里擺放著一份訃告:豐子愷先生因病醫治無效,于1975年9月15日中午病逝于華山醫院。豐子愷去世后,葉圣陶寫了一首七律《追念子愷》,緬懷昔日交游:“漫畫初探招共酌,新篇細校得先娛。”
四、生如夏花,死若秋葉
2024年是印度詩人泰戈爾訪華100周年。文壇和學界又紛紛說起被譽為“中國傳播泰戈爾第一人”的鄭振鐸,是他翻譯出版了泰戈爾第一部中文詩集《飛鳥集》。其中第82首,鄭振鐸譯為:“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全詩僅此一句,對仗工整,體現出古典詩詞的深厚修養,是一種至高的詩意和人生境界。
1925年12月,《子愷漫畫》在鄭振鐸負責的文學周報社出版,這是豐子愷最早的漫畫集。豐子愷說:“我的畫,即所謂《子愷漫畫》(鄭振鐸先生給我取的名詞)。”(《豐子愷自述:我這一生》)
鄭振鐸是《文學周報》的第一任主編。他認為,現代的中國民眾,離開現代的世界的生活不知有多少里遠呢?我們今后所要打破的是迷古的倒流的思想;我們所要走的是清新的、活潑的生路。
豐子愷順應《文學周報》的宗旨,他贊同徹底現代化的主張,在畫作中并不直接描寫詩中古代的情景,畫的都是現代人所熟悉的生活場景。正如《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發表后,曾有人質問為何畫中人物不穿古裝?豐子愷徹底地將古詩詞漫畫的意境與現代生活結合起來,他也漸漸地從描寫古詩詞漫畫向描寫現實生活的漫畫過渡。
1948年3月26日晚上,在古稱余杭、泉亭、錢塘、臨安、杭城的杭州,在西子湖畔,豐子愷陪四位朋友在湖畔小屋飲酒。酒闌人散,皓月當空,湖水如鏡,花影滿堤。豐子愷送走客人,舍不得湖上春月,就沿著湖畔散步。回家后,聽說有位上海客人來訪,留下地址,且向湖畔尋找豐子愷去了。
第二天早晨,豐子愷去找客人未遇,也留下名片。晚上沒有等到客人,豐子愷獨酌飲了一斤酒。正在酩酊之際,客人來到,客人來了,正是十年不見的鄭振鐸。他也在外面飲了一斤酒過來。兩人不要什么菜蔬,對坐飲酒。墻上掛著豐子愷手書數學家蘇步青的詩:“草草杯盤共一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
兩人談到二十余年前鄭振鐸在商務印書館當編輯,豐子愷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情形。鄭振鐸要看看豐子愷的三個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畫》里的三個主角。鄭振鐸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畫說:“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只有這么高。”大家都笑了,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即所謂“人生的滋味”。豐子愷說,“《花生米不滿足》《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姊姊做媒人》《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等畫,都是你從我的墻壁揭去,在《文學周報》上發表的。”大家都笑了,依舊是“人生的滋味”。
夜闌飲散,春雨綿綿,豐子愷留鄭振鐸住下,鄭振鐸一定要回旅館。豐子愷看著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蔭下的細雨中漸漸地消失了。
十年后,這只“飛鳥”,飛向了天邊,消失在遙遠的高空。
(未完)
(作者簡介:王軍,作家,現任中國現代文學館常務副館長。著有《詩心:從〈詩經〉到〈紅樓夢〉》《司馬相如西南行》《李商隱》《高語罕傳》《高語罕年譜》《〈九死一生記〉校注》《近代名人文集叢刊:高語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