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家徐樹蘭的生死謎
徐樹蘭,作為晚清的一名舉人,其名聲為何能走出古越大地?引得后人到其祖居地棲鳧訪古,到古越藏書樓尋蹤。那是因為他在清末國運衰微的情況下,創辦了晚清時國內最早的新式學堂——紹郡中西學堂;那是因為他在藏書樓私有的世風下,開放了第一家具有近代公共圖書館特征的藏書樓——古越藏書樓;還因為他在四部分類法主導編目的情況下,延請慈溪馮一梅重編了打破四庫樊籬、融合中西新知的《古越藏書樓書目》。
然而,這樣一位晚清名人,其生卒似乎都成謎。
徐樹蘭像,徐世燕繪
來新夏據薛炳所撰傳言其生于道光十七年(1837)(來新夏《辯是非》,第78頁),徐樹蘭曾孫女徐明浩亦言其生于道光十七年(1837)(紹興縣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紹興文史資料》第3輯第48頁)。在學界,持此觀點的還有不少,如王河主編的《中國歷代藏書家辭典》、范鳳書的《中國私家藏書史》、顧志興的《浙江藏書史》、柳和城的《百年書人書樓隨筆》等。亦有認為其生于道光十八年(1838),如唐晶的《他們的國度》、李永鑫的《紹興通史》、唐力行的《江南文化百科全書》、尚磊明的《紹興碑刻文獻研究》。而《徐樹蘭鄉試朱卷》載其生于道光戊申年(1848)四月二十六日。
徐樹蘭鄉試朱卷
無論是道光十七年說還是道光十八年說,其來源都應是薛炳所撰的《徐樹蘭傳》:“徐樹蘭,字仲凡,號檢庵。山陰人……復捐貲建越中藏書樓,延慈溪馮孝廉一梅編纂書目。又至昆山新陽購地開荒以興農業。皆粗具規模,未竟其緒!光緒二十八年五月卒,年六十五。子元釗、爾谷、嗣龍、維烈。”(民國紹興縣之資料第一輯》第15冊《人物列傳》第164頁)
對于人物的年歲,我國古代有兩種計歲法:一是以相距之年計歲(生年計入),即虛歲。一種是以周年增歲(生年計入),即實歲。這種方法大概隋唐以后逐漸為人們采用。(《歷史研究》1991年第4期張培瑜《關于歷史年代計數的規范化問題》)。所以后世學者據薛炳所做《徐樹蘭傳》中言其“光緒二十八年卒,年六十五”推算出兩種生年就不足為奇了。至于朱卷上的道光戊申年,則當為科舉中的官年現象。此不贅述。
對人物生卒年的考證,若被考人物的家譜、傳記、墓志、年譜、訃告等缺失的情況下,我們還可以將目光延伸到其父輩、兄弟的詩文、年譜等資料上。幸徐樹蘭的弟弟徐友蘭有徐維則為其所撰的《先考培之府君年譜》,雖然譜中只言“府君少先伯父五歲”,但我們可以從譜中徐友蘭生于“道光二十三年癸卯七月初十日辰時”及《徐樹蘭鄉試朱卷》推知,徐樹蘭生于道光十八年四月二十六日。其實,徐樹蘭的出生年月日,我們也可以從他外甥的《陳慶均日記》中推知,民國六年四月二十六日:“雨,天氣又潮濕。行坐頗不快適。上半日坐輿至水澄巷徐宅拜仲凡舅氏八十冥壽之祭。”陳慶均言其民國六年四月二十六日為其八十冥壽。此80歲到底是實歲還是虛歲,這需要從陳慶均行文習慣來推斷。其日記光緒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今日為先大母凌太君九十冥壽,雇僧人十三名拜皇懺三日。”宣統元年二月十六日:“旰拜先大父穎生公百歲冥壽之祭。”陳在釭《越州陳氏世系考略》載凌太君生于嘉慶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陳穎生生于嘉慶十五年二月十六日。綜上,陳慶均行文中關于人的年歲,均以虛歲計。故從陳氏日記中也可推知徐樹蘭生于道光十八年四月二十六日。
至于徐樹蘭卒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五月,這是學界一直認同的,所據亦當為薛炳所撰《徐樹蘭傳》。
作為晚清一位有名的鄉紳,徐樹蘭因何而卒,具體卒于哪一天,在《陳慶均日記》未面世之前,筆者未發現相關記載。
《徐樹蘭鄉試朱卷》載,徐樹蘭之妹“適同邑陳、誥授奉直大夫嘉慶戊辰恩科舉人五品銜廣東補用知縣歷任廣東大洲電白場鹽大使諱鴻逵公孫、議敘六品銜鹽大使名堉庚公次子、議敘從九品名華林”。據陳慶均《誥授儒林郎誥封奉政大夫晉封中議大夫芳畦公節略》,陳華林,即陳英(1838—1898),一名錫蕃、華林,字芳畦。其實為陳慶均之叔父,由于徐樹蘭妹妹生五女,不生男。以兄惺第三子慶均為后(陳慶均著,鄧政陽整理《陳慶均日記》第439頁)。故陳慶均稱徐樹蘭為舅舅。
陳慶均日記中多處記錄了二人的往來,大凡年節、婚喪等家族大事,陳慶均必去拜會徐樹蘭,或表達尊敬之意,或商酌家族及地方事務……這些史料,豐富了徐樹蘭作為一個藏書家之外的形象。
徐樹蘭最后的歲月,日記中自然也有記載。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十日,住在紹興城內水澄巷的徐仲凡舅已經生病了,其病系由肝氣逐積,以致呃逆。此時其雖在抱病,但仍能伏案書寫。陳慶均與其茗談許時,覺其言語井井,無異于常,惟面色不無憔悴。
光緒二十八年正月二十二日之前,徐樹蘭已由上海因患腰瘤破痛之病回到紹興,其大況是不能起立,在床偃臥,形神漸減。故此日陳慶均沒有見著他。陳慶均只是與其子徐爾谷(譜名維新,字銘叔,號顯民)面談了一會兒。二月五日,陳慶均與陳紀堂等人公餞徐爾谷。午后,徐爾谷以延醫為徐樹蘭治瘤病作書先辭。三月三十日,陳慶均又到水澄巷視徐仲凡病。其時“見其精神更衰,而老成人應酬周到,雖在久病之中,語言猶有經緯。”(陳慶均著,鄧政陽整理《陳慶均日記(上)》第325-326頁)
光緒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半日,陳慶均又到水澄巷看望徐仲凡,其氣色及一切形狀甚屬削弱,且自言亦恐無起色為慮。陳慶均也無計可施,只得安慰數言離開了。四月初三日上午,陳慶均到水澄巷徐宅拜忌辰,得知仲凡舅氏已在初一日和小妾搬到古貢院前的徐氏書塾了。以家中煩悶,移寓借以養病。四月二十六日上午,陳慶均在古貢前藏書樓處詢問徐樹蘭的病況,從徐爾谷口中得知他的病已日漸沉陷,恐怕時日無多了。五月初九日,陳慶均于早餐坐小舟至古貢院前徐宅義塾詢徐樹蘭病況,得知他“聲音已沉,精神亦陷,中氣又不足,藥食不進,只稍稍灌淡湯而已。渠家一切后事,業已備辦,似不能多延時候也。”(同上書第329-330頁)
由此可見,徐樹蘭在光緒二十八年五月已經病入膏肓。但是,他仍然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四月,煞費苦心地擬就了《古越藏書樓章程》、《書目》和給府縣關于捐建古越藏書樓的呈稿。為了改寫滿意的文稿,不惜帶病常談。何壽章【原名樟,字豫才,又名石戚,別號蘇甘。清浙江山陰人。光緒十九年(1893)舉人,二十九年進士。官安徽州同。精小學、工畫,善治印。著有《蘇甘室日記》】《蘇甘室日記》四月廿六日:“顯民屬其侄佑長來招,復乘輿往望,晤吉蓀。以仲丈病勢加劇,其所撰藏書樓擬致縣學立案,屬為削稿,談至向晚。”(何壽章《蘇甘室日記》,稿本)其用心可見一斑。
徐樹蘭的病,并非一日而發。其人本身有肝氣病。光緒九年(1883),徐樹蘭在給紹興府的呈文中就提到“年未五十,精神竭蹶,鬢發已霜,兼患肝胃不和,每遇辛勞,不時舉發”。(《紹興文史資料第3輯》之徐明浩《古越藏書樓創辦人徐樹蘭先生》)再加上去世的前幾年,他也一直費心各種事務。光緒二十三年(1897),創辦紹郡中西學堂,自任校董。光緒二十三年十一月一日,與羅振玉、朱祖榮、蔣黻等搭建了上海務農會初步框架,在時務報上發表了《務農會公啟》。此年,他已感到“百病叢生,偶一操勞,輒痰火上升,喘病發作”。(民國紹興縣志資料第二輯》之徐樹蘭《呈繳塘閘經費文》),再加上“從前尚有賤息分勞,今皆饑驅出門”(同前書),更是雪上加霜。還有“新創中西學堂,一切規模尚待擘畫。府縣志書為二百年文獻所關,亟宜休舉”,面對此種局面,徐樹蘭心理壓力空前巨大,“崦嵫將暮,能不悚皇?”(同前書)即使這樣,徐樹蘭在光緒二十四年,仍與胞弟徐友蘭在上海黃浦江之濱置地百畝,開辟種植試驗場。
在肝氣病、腰瘤破痛之病、勞累、心理壓力這四座大山的重壓下,徐樹蘭倒下是必然的。
五月初十日,陳慶均早晨起床后就聽說徐仲凡已經于半夜壽終,極其悲痛和惋惜。他認為徐樹蘭“胸有經緯,作事能干。方今紹屬如此人才竟無多得,雖于地方公事悉已辭退,而桑梓依賴尚多。今以瘤潰,一病不起,所以不特其私家有傾失大樹之悲,而梓邦亦從此少整頓之人矣。”(陳慶均著,鄧政陽整理《陳慶均日記(上)》第330頁)
但其臨終之時如何,因陳慶均并未在場,日記中沒有記載。但其曾孫女徐明浩有回憶:“五月初十,曾祖父病危,彌留之際,邀集鄉紳馬傳煦等,鄭重地出示《藏書樓章程》及呈文手稿,囑長子徐元釗及次子徐爾谷等必須繼承父業,按《藏書樓章程》辦好書樓,并要求兒輩照捐藏書樓常年經費每年1000元,囑托完畢,才瞑目離開人世。”(《紹興文史資料第3輯》之徐明浩《古越藏書樓創辦人徐樹蘭先生》)
五月初十日上午,陳慶均坐小舟至古貢院前徐宅徐仲凡靈前行禮畢,為他家照看喪事及陪客等事,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覺。后半夜看徐仲凡大殮。“從此蓋棺論定,典型不可再見。每晤賓客講談,無不以舅氏之死為鄉里惜也。”陳慶均心情由此可見一斑。徐樹蘭去世后,陳慶均懷著極其悲痛的心情,寫下了一副挽聯:“炳業足千秋,最難得不矜不伐,盡瘁鞠躬,平居杖履追陪,慚宅相何才,辟咡深蒙期許厚;登堂同一哭,溯畢生為國為家,憂勞備歷,此后典型終杳,嘆時艱孔亟,愴懷永感老成稀。”羅振玉也撰有挽聯:“越中興學,海上明農,成勿居其功,允矣古君子;梅墅山高,柯橋水碧,沒而祀于社,是為鄉先生。”(羅繼祖《楓窗三錄》第253頁)何壽章于六月六日撰挽聯一副:“是於越鄉賢,是支那國民,時局方艱,天胡補整;有劉范末誼,有紀群雅故,老成遂謝,我獨何堪。”(何壽章《蘇甘室日記》,清稿本)胡道南(字任臣,號鐘生。清紹興山陰人。光緒十五年舉人。曾任紹興中西學堂監學、紹興學務公所議員、山陰勸學所總董等職)撰寫的挽聯是:“與鄉先任鐘望實相齊,嘆老輩靈光,繼就頹零,征鶴續編待誰錄;支學堂新舊過渡之日,為社會進行,不避疑謗,寒蟬當路愧多公。”(胡道南《愧廬詩文鈔》,清刻本)三副挽聯,既痛逝者之歿,又記錄了一代知識分子在時代裂變中的精神姿態。
徐世闿像
徐世南像
同年九月十二日,夜間十下鐘,徐家送徐仲凡靈柩出,路祭后搖船至平水埠,十三日巳刻,送其靈柩安殯。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初二日,陳慶均同田春農(田寶祺,字祥伯,號春農。清浙江山陰人。光緒十四年舉人。能寫意花卉,善古文,工詩。蔡元培之師。)等人坐舟至東郭門外平水村徐宅莊屋送仲凡舅氏靈柩葬。
自此,徐樹蘭長眠于平水村。
民國四年正月初二日旰前,陳慶均坐輿至板橋徐宅拜仲凡先生像。惜其像至今未有下落。現在通行的畫像,為其孫徐世燕所繪。到底有幾分相似,亦無從考證。所幸我們還能從文獻中找到其孫徐世南、徐世闿的照片。或許,我們還能從中看到一代鄉賢徐樹蘭年輕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