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抗戰(zhàn)家書—— 墨跡仿佛未干
“此刻我身無分文,無法幫助家里,因為我們都是以殉道者的精神為革命、為國家民族服務的。或許有人要說我們是太不聰明了,然而世界上應該有一些像我們這種不聰明的人。請家里不要想將來的生活怎么辦,因為中國正在大的變動之中,中國抗戰(zhàn)成功不愁無飯吃,抗戰(zhàn)不幸失敗,則大家都當亡國奴,所以我希望家里在這一方面能夠想得遠大些,能夠原諒我……”
這里我來過幾次了,人物的事跡也早已知悉,今天又隨學習班來參觀,看到他留下的三封書信,心里仍感慨萬分。穿越濃濃硝煙和漫長時光,那墨跡上仿佛還泛著未干的光澤!
信是袁國平烈士寫的,影印件展放在湖南邵陽黨史陳列館里,原件存放在20公里外的邵東市袁國平故居。
寫信的時間是1939年春天。袁國平剛從江寧抗戰(zhàn)一線返回新四軍軍部,收到了難得的家書,是侄兒袁振鵬寫來的,多么令人高興。打開一看,侄兒告知,家里沒飯吃了,你是新四軍政治部主任,希望迅速救濟。
袁國平心里酸楚,家里的情況他很明白。從早年開始,為送他到湖南一師、入黃埔軍校、提供革命活動的路費,家里傾盡所有,生活日趨窘迫。如何回復?哥哥、母親等一大家人,都熱切地盼著自己呢。
袁國平的筆是沉重的,苦楚的事實讓他不知該如何應對。自從參加南昌起義、投身紅軍以后,他已經(jīng)10多年沒回家看過親人了。父親在他幼年去世,母親和哥哥苦苦支撐著這個家,還為他四處征戰(zhàn)、被官府通緝擔驚受怕,好些年他不敢寫信回來,怕連累家里。直到國共合作抗日后,袁國平才重新和家里取得聯(lián)系。
1938年7月,袁國平在給哥哥袁醉如的信中寫道:“國事如此,愿以最后一滴血貢獻于國家民族,家事更不能不仰仗吾兄獨立支持。知我如兄,當不見責也……母親我很掛念,不過有兄奉養(yǎng),亦甚放心,請勸她不要掛念我們,很好的愉快的生活下去。在我只能以報效國家民族,事實不能不放棄承歡膝下之責了。”那時他已很愧疚,不能為家里拿出一分錢,甚至連贍養(yǎng)母親的責任都盡不到。只能以愿為國事流盡最后一滴血來彌補家事之憾。他相信哥哥不會怨他。
可是,這次侄兒來信,分明是代表家里抑或就是母親的期望。母親餓肚子,自己看著不管嗎?據(jù)袁國平的侄女袁素民回憶:“沒有大米,靠吃紅薯充饑。沒有油,只好用水煮點辣椒下飯。祖母年邁體弱,很難咽下。但是,她愛撫自己的兒子,體諒自己的兒子,從不讓家人寫信告訴叔叔。”這一次,侄兒偷偷寫信來求助,家中實在無策了。
考慮一番后,袁國平覺得母親是不會怪罪他的。十幾年前他就向母親表達過成仁的愿望,母親送他讀書,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報效國家。
1927年5月,袁國平奉命隨軍前往鄂西參加戰(zhàn)斗。出發(fā)前,他給母親寄去一張照片,并在照片背面寫下一封訣別書。
親愛的母親:
1927年5月頃,反革命謀襲武漢,形勢岌岌,革命志士,莫不憤恨填膺,舍身赴敵。
斯時,余在第十一軍政治部服務,也奉命出發(fā)鄂西,抗御強寇,此行也,愿拼熱血頭顱,戰(zhàn)死沙場,以博一快,他日兒若成仁取義,以此照為死別之紀念。
萬一凱旋生還,異日與阿母重逢,再睹此像,再談此語,其快樂更當何如耶!
兒醉涵于武昌左旗整裝待發(fā)之際1927年5月25日。
舐犢情深,生死離別。不知母親看到后,是如何的揪心。他跟母親分析形勢,表達決心,相信母親能夠理解他。
大約是記起了這件事,袁國平給侄兒的回信磊落坦陳。世界上應該有一些不聰明的人,自己就是其中一個。家中親友都不要成為太聰明的人,聰明的人太計較、不愿付出,成不了大事。他認為的不聰明,要以殉道者的精神,付諸所追求的事業(yè)。
在新四軍里,袁國平一直是這樣勉勵大家的:如果我們有一百顆子彈,要用九十九顆射向敵人,最后一顆留給自己。他自己最后也做到了。1941年初,“皖南事變”負傷突圍中,為不拖累隊伍,他打完槍里的子彈,把身上留的最后一顆子彈給了自己。這一年,他35歲,兒子袁振威兩歲,母親65歲……
走出黨史陳列館,我的腦海里還想著那封信。甚至設身處地地想,如果自己收到一封這樣的求援信,該如何回復,我能不能成為一個不聰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