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復旦學生的抗日傳奇
1935年一二·九運動爆發,復旦大學學生赴京請愿討逆團出發前在上海北站合影。 復旦檔案館藏
楊慶燮1936年1月的復旦畢業照。 楊思澤提供
2024年,我跟復旦檔案館同事去清華大學圖書館,尋訪復旦大學新校史館的展陳資料。此次尋訪,與一位名叫楊慶燮的傳奇人物有關。
楊慶燮是復旦校友,于1931年至1936年入讀復旦。這一時期,正是國內抗日救亡浪潮高漲之際,復旦勇立潮頭,楊慶燮是其中的一員。他的一舉一動,代表了那個年代復旦學生強烈的愛國情懷。
在清華大學,我們見到了楊慶燮之子楊思澤先生捐贈的其父親的遺物,其中有當年復旦學生義勇軍使用的路牌、臂章、領章和獎狀等實物,還有有關信函、題詞等文獻資料。這些遺物,為我們還原當年復旦學生的抗日救亡運動,提供了可信的史料依據。
破釜沉舟,請纓從軍
楊慶燮(1912—2007),福建晉江人。早年僑居西貢(今越南胡志明市),后移居上海,1929年從光華附中轉到復旦實驗中學(簡稱“實中”)讀書。他自小愛好體育運動,入讀實中后,其長跑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不久,學校成立長跑隊(后稱“飛馬越野隊”),他即擔任隊長。據他回憶,當年飛馬越野隊幾乎天天訓練,“無問寒暑,市中心區及西體育會路一帶,即為諸健兒角逐之所”。
1931年6月,楊慶燮從實中畢業,9月起,入讀復旦大學文學院社會學系。他入學不久,正值九一八事變爆發,日軍占領沈陽,進而侵占東北大片土地。消息傳到復旦,激起師生們的強烈義憤。9月21日,復旦舉行國難紀念周大會,李登輝校長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抗日演說。大會決定通電全國,要求政府槍口對外,收復東北失地。
此時,作為一年級新生,楊慶燮挺身而出。9月24日,他與從兄楊人偉、楊人倜(光華大學學生)和楊麟毓(持志大學學生)兄弟四人,“痛種族之凌夷,哭山河之破碎”,毅然致電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請纓從軍。電報稱:“此次暴日侵我國土,戮我同胞,凡有人心,能不憤痛,國家在此存亡一發之間,與其坐以待斃,孰若背城一戰。某兄弟等身受大學教育,愿期一死,效命前敵,以盡國民天職,并以激起全國大學生之猛醒,荷槍實彈,同赴國難,江山不保,誓不生還。至盼鈞座至令大軍對日宣戰,某兄弟等刻即就到謁見,聽候驅馳。”
電報發出后,楊慶燮與人偉、人倜、麟毓四人即刻行動。當天晚上,他們趕到福州路時報館,將身上所有私人用品留下,委托有關部門變賣后捐助災民,以表破釜沉舟、誓不生還的決心。在場的時報館人員見狀,“莫不聲淚俱下”。之后,他們前往北站,乘當晚11時45分的火車趕赴南京請纓。
25日晨,火車抵達下關車站。此時,適逢大雨滂沱,楊氏兄弟不顧積水涉膝、道途泥濘,毅然步行前往國民政府。約3小時后,他們終于抵達國府,即要求面見蔣介石。經衛兵傳達,大門內走出兩位參事,他們先是對楊氏兄弟夸贊了一番,然后話鋒一轉,稱蔣介石因有緊急會議,不能親自接見。楊氏兄弟強烈吁請從軍,“不惜生命,以作前驅”。對方則予以婉拒,并勸其立刻返校。相持多時,楊氏兄弟無功而返。
后蔣介石同意會見,但依然重復不抵抗的理由,并稱政府正派員訓練各地的學生義勇軍,勸楊氏兄弟回校參訓。楊氏兄弟只能再次返滬,各自回校。
參加軍訓,宣傳抗日
楊慶燮回校后,即參加了復旦學生義勇軍的軍事訓練。
復旦舉行軍事訓練,由來已久。1928年五三濟南慘案發生,鑒于日本侵華野心暴露、國勢危重,復旦即組成了學生軍,以便一旦國家有事,可以組成勁旅、投筆從戎。九一八事變爆發后,李登輝校長舉行校務委員會,議決成立軍訓委員會,推舉理學院院長、化學系教授林繼庸任主任委員,注冊主任溫崇信任副主任委員;改學生軍為學生義勇軍,下轄三個大隊,另組女生救護隊一隊。
楊慶燮是學生義勇軍中的中堅人物之一。當年十九路軍第七十八師第一五六旅,正好由嘉定移防閘北,旅部設在大場。學生義勇軍在校訓練幾個月后,正值寒假,林繼庸即向一五六旅翁照垣旅長提出,讓部分學生組織寒假特訓班,到該旅實習訓練,翁照垣慨然允諾。于是,楊慶燮等三十余位同學即到一五六旅,與士兵們一起生活、共同操練。他因“一學即會,一教即知”,進步迅速,頗得翁照垣及各教官的稱許。
1932年1月28日晨,復旦學生演習迫擊炮方畢,忽然傳來了市政府接受日本所提五項條件的消息,大家無不憤慨萬狀,即向翁照垣提出,“請發給手榴彈攻擊日本海軍司令部”。翁照垣再三勸解開導,稱服從為軍人天職,只有加緊訓練,才有機會同赴東北,驅逐日寇出境。學生們則稱,“在此緊急關頭,有槍在手,尚無辦法,又何必高唱打倒日本,罵東北軍誤國”。情到深處,他們“聲淚俱下,翁將軍為之感激涕零,于是相對而哭,約一小時之久”。之后,學生們走上街頭游行,宣傳抗日。至晚上11時,“請市府收回成命”“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等口號聲在寶山路、虬江路一帶此起彼伏,久久回響。
哪里想到,正在此時,日軍以鐵甲車等向中國防線突襲,一·二八抗戰爆發。一五六旅第六團誓死抵抗,激戰三四個小時,損失慘重。翁照垣急調駐大場之第五團增援,旅部僅留復旦學生義勇軍守備,由楊慶燮負責。第二天清晨,翁照垣來到旅部,以擊退日軍之消息相告。學生們紛紛請戰,欲赴前線殺敵,翁照垣于次日率部開往吳淞。楊慶燮事后感嘆,“當淞滬激戰最烈之日,即義勇軍出入槍林彈雨之時,浴血苦戰,予敵重創,翁將軍以一旅之師堅守吳淞炮臺三十四日,中外震驚,待敵自瀏河登陸始奉命撤退,粉碎日閥揚言三天之內攻占上海之美夢”。
最后,隨著一五六旅撤離,復旦義勇軍結束使命,整隊返校復課。
研制武器,支援抗戰
一·二八戰爭期間,楊慶燮還跟部分復旦同學一起,在林繼庸教授帶領下,參與秘密研制武器彈藥,支援抗日前線。
林繼庸教授時任十九路軍軍事顧問兼技術組組長,他曾在大世界和亞爾培路(今陜西南路)等處,指導學生秘密制造炸彈、手榴彈、煙幕彈及防毒面具等,為十九路軍抗敵提供軍事技術支持。其中有兩次活動,堪稱壯舉。
一是林繼庸和學生們曾試制水雷等裝置,欲炸沉停泊在黃浦江上的日本軍艦“出云號”。“出云號”是日本海軍旗艦,也是指揮進攻上海的大本營。1932年3月1日,林繼庸等實施炸艦計劃,卻未獲成功。據《大美晚報》報道稱,因日軍防守嚴密,爆炸處“距出云艦側約三十米……該艦并未受損”。
二是林繼庸等曾協助朝鮮義士尹奉吉,參與策劃了“虹口公園爆炸案”。1932年4月29日,尹奉吉受命攜帶炸彈,混入日軍在虹口公園舉行的“淞滬戰爭祝捷大會”,炸斃日本上海派遣軍司令白川義則大將等多人。尹奉吉所用的炸彈,即由林繼庸和他的學生們制造。
關于那個炸彈裝置,楊慶燮曾回憶說,是林繼庸指揮他們做的,“起初我們也不知道用途,我們稱它‘大菠蘿’。當時有兩位愛國老板吳蘊初、胡厥文,提供了場地膳宿和一些簡單的工具。我們用銼刀把一個同熱水瓶大小的鐵管銼成很深很密的菠蘿紋,然后用紙糊好,外表還畫了個日本美女圖案”,由林繼庸“每天晚上來組裝”。林繼庸則稱:“我白天在兵工廠指揮做手榴彈,晚上和同學們制造‘大菠蘿’……炸彈一定是要我自己親手安裝到位才能達到既定效果。”“大菠蘿”制成后,林繼庸親自把它交到尹奉吉手中,“分別時我握住他的雙手,深深向他一鞠躬預祝成功”。
4月29日當天,林繼庸和胡厥文等人躲在虹口公園附近,“得知尹奉吉進入會場,手心都是汗,就怕‘大菠蘿’失靈”。不久傳來一聲巨響,他本能地肯定:“大菠蘿”被引爆了!“我欣喜若狂,楊慶燮立刻開車帶著我們逃跑,胡厥文說肯定是一鍋熟了……”這個“一鍋熟”,即指炸死、炸傷多名侵華日軍頭目的結果。后來,楊慶燮曾自豪地說:“白川身中204塊彈片就是我們用銼刀銼出來的!”
報國有心,殺敵無路
虹口公園爆炸案后,林繼庸潛回復旦。他原在天通庵的寓所在戰火中被毀,只能暫棲復旦隔壁的燕園(其時燕園尚未命名)。后因日軍追查甚急,林繼庸不得不離開復旦,赴歐洲避難。與此同時,楊慶燮等學生則返回學校,繼續學業。當年11月15日,楊慶燮還參加了復旦飛馬越野隊與滬江大學越野隊的友誼比賽,并以16分30秒的成績榮獲5000米長跑冠軍。
然而,楊慶燮從軍報國之志始終未變。
1933年3月,原十九路軍一五六旅調往華北,編入張學良東北軍一一七師,翁照垣任師長。楊慶燮即與復旦同學吳賢森一起北上,請求上前線殺敵。3月31日晚,他們抵達北平。4月29日,楊、吳二人冒險前往華北前線。他們跋山涉水,先抵灤州,再渡灤河,步行幾十公里,終于到達一一七師師部,見到了翁照垣師長。楊慶燮后來向記者轉述了翁照垣的談話:“此次中日戰爭,我國軍人茍非抱絕大之犧牲,抵抗到底,斷難得到最后之勝利,今寇兵既退長城之外,盧龍又告克服,正宜進兵出關,收復四省,不意當局下令撤退灤東軍隊,其中計劃如何,余不能為君告,余也不忍為諸君告也……國家至此,痛心極矣。”
翁照垣的嘆息和前線的現狀,令楊慶燮和吳賢森深感抗日無望,他們只得告別翁照垣,返到上海。5月8日,楊、吳二人一進復旦校園,即被同學們包圍。有人這樣描述他們:“入校時,身服戎裝,手提行李,愁容滿面。若不勝其戚戚者。左顧右盼,器宇軒昂,至第一宿舍門口,十數同學,圍爭問訊,相視愀然……”楊慶燮向大家介紹了此次北行的情況,最后感嘆道:“余犧牲光陰、犧牲學業、犧牲精神、犧牲金錢,唯思雪恥復仇,不意事與愿違,報國有心,殺敵無路,夫復何言,生為今日之中國國民,誠堪痛心!”
壯志未酬,組織請愿
楊慶燮雖然返校,但對于自己“報國有心,殺敵無路”,一直耿耿于懷。
1935年7月25日,《時事新報》曾刊出一則題為《楊慶燮將赴法學習飛機》的消息,消息稱:“中距離(長跑)健將楊慶燮君九一八時曾一度投筆從戎,后以種種原因未果。當時楊君雖壯志未酬,但其宗旨則始終如一。楊君近感國勢之凌弱,而空軍尤為國防上急切之需要,為貫徹初衷起見,擬于最短期間赴法學習航空,練習各種戰斗方法,現正從事補習法文……”楊慶燮是否去了法國?我未查到下文。但是,此消息對于他“壯志未酬”的心境,做出了準確的刻畫。
同年12月,北平一二·九運動爆發。消息傳到上海,楊慶燮又一次站了出來。12月19日下午,他與同學劉志敏、何宏器等一起,自發召集全校學生大會,議決舉行游行示威,向市政府請愿,并提出“取消華北變相的偽自治組織”“釋放北平被捕學生”“討伐漢奸殷汝耕”等要求。會后,學生們即整隊組成請愿團,向市政府進發。
在復旦請愿團的影響下,自12月23日起,全市大中學校學生七八千人一起行動,這些學生中,有交大、同濟、大夏、滬江、暨南、中國醫學院和上海法學院等校的大學生,也有部分中學的學生。24日下午,請愿學生沖破軍警阻攔,將火車開出。據次日《立報》報道:“警察立于兩旁,學生均將頭伸出窗外,高喊叫囂,并高呼‘打倒漢奸’‘打倒賣國賊’‘打倒走狗’‘中華民族萬歲’‘全國團結起來’‘槍口一致對外’等口號。一部分車上同學,且有悲痛哭泣者。”場面宏偉,氣氛悲壯。
這次請愿活動,楊慶燮全程參與,這大概是他在校期間參加的最后一場抗日救亡運動。
1936年1月,楊慶燮從復旦社會學系畢業后,曾在國民政府經濟部資源委員會等處任職。抗戰勝利后,楊慶燮全家移居臺灣。楊慶燮先在臺灣造船公司任職,后轉南僑肥皂公司。退休以后,他曾多次參加國際老人長跑比賽,屢獲殊榮。1999年,楊慶燮返回北京定居,與在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任研究員的兒子楊思澤一起生活。
2007年9月18日,楊慶燮因病去世,享年96歲。“爸爸一直希望看北京奧運會,可惜未能實現……”楊思澤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