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国产日韩一区二区三区_欧美日韩午夜_欧美网站一区二区_激情小说综合网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野草》2025年第4期|姚文冬:老唱片
來源:《野草》2025年第4期 | 姚文冬  2025年08月01日07:04

西皮

【導板】

清晨,小貴下了火車,急急趕往百順胡同。走在北平街頭,感覺處處異樣。那家和老康去過的羊肉館,垂掛的招牌上,除了原來的“蒙古味”字樣,又多了幾行日文,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日文,就像還沒發(fā)育好的漢字。經(jīng)過門楣上掛著“東來順”木匾的酒樓,門口也多了塊豎放招牌,上書“支那料理店”幾個丑字,細看竟是寫在白紙上,糊上了木板。真晦氣!在鄉(xiāng)下,只有辦喪事才這么糊紙寫字。小貴趕緊朝地上啐了一口。一個學生裝扮的女孩騎自行車迎面而來,短發(fā)、圓臉、尖下頦,迎風瞇著眼。小貴不由恍惚,差點把她當成小慧。北平街頭的自行車似乎又多了,淪陷一年多,并沒影響富人的生活。早餐鋪門口也停了幾輛。煮早餐的廚子頭戴氈帽、腰系圍裙,馬勺在鍋里攪動,蒸騰的熱氣彌散著米香。

小貴咽口唾沫,肚子咕咕作響。

剛進胡同,便聽見老康的京胡聲從院里飄出來。胡琴雖小,其聲打遠,琴音穿石裂帛,入地鉆天。老康拉的是明快的西皮,看來他心情轉好,腿傷應不礙事了。這座小院是老康花二百塊銀圓盤下的,在伶人聚居的百順胡同,相對簡陋逼仄,不過師徒二人居住也還算寬敞。琴聲止住。推開虛掩的門,果見老康坐在那棵棗樹下,搭琴在手,仿佛等了他許久。小貴叫了聲師父。

“回來啦。”老康收好胡琴,端起紫砂壺送到嘴邊。

“師父,我想灌一張唱片。”小貴答非所問。

“灌哪段?”他這心思早在老康意料之中。

“《摘纓會》。”小貴囁嚅著。

老康欠起身,訝異地上下打量小貴。

小貴說:“小慧說她想聽這段。”

老康闔上眼,身子往后一靠:“這戲你不熟吧?”

“所以求師父教我。”小貴知道,老康這算是答應了。

【原板】

小貴灌唱片的愿望由來已久。

五年前,也就是1933年,京劇名伶馬連良開了北平第一家灌音社,開業(yè)試灌,老康應邀前往。應邀!老康這么說。老康說灌唱片在上海灘不算新奇,他跑碼頭去滬上,參觀過中國灌音公司,那灌音室四壁光滑,呈水銀色,人就如同進了水晶宮,唱片也是銀白底版,干凈漂亮,音質尤好。馬老板開灌音社,稱得上梨園盛事,社會名流都來捧場。清華大學教授俞平伯攜夫人第一個試灌,唱了昆曲《驚夢》。馬老板還親自下場,灌了段二黃,然后設宴款待嘉賓。說到這兒,老康收住了,沒說那宴席如何。

“他雇的美國灌音師,月薪六百大洋。”老康咂咂舌,“灌音社在冰渣胡同,賢良寺斜對面,原是一戶住家,四壁除了掛著幾件文場樂器,就是他的戲裝像,還有一些字畫。跟上海的沒法比。也就是門檻低,只要花錢,誰都可以灌。”

“花錢就能灌唱片?”小貴只知當了名角才能灌唱片,而名角就仿佛遙遠的佛,灌唱片堪比佛親手抄寫經(jīng)書。

“嗯。單面十元,雙面十五元。那鋅片也厚,說是為取廉價,讓利于顧客,可我還是覺得貴。”

小貴便有了灌唱片的念頭。只要攢夠錢,就能灌唱片給小慧聽了。

“他還雇了一個攝影師,灌完唱片又慫恿人照相,說印上照片,如同錦上添花。”老康說那個女攝影師年輕洋氣,穿著也新潮,應是留過洋的。

小貴心想,我也要把照片印到唱片上。

那年小貴十三歲,已經(jīng)給老康做了四年手把徒弟。他做夢都想成角,先給小慧贖身,再學老康盤一座四合院,把父母從霸縣接到北平。

在鄉(xiāng)下,小貴和小慧是隔不遠的街坊。小慧出生時母親沒奶水,原是準備扔掉的,那時小貴已有六個月大,母親可憐小慧,就抱過來一起奶著。小慧是跟在小貴屁股后面長大的。初到北平,小貴九歲,小慧也是九歲,不同的是,小慧是被父母賣給了人販子,小貴則是來跟老康學戲的。人販子先到百順胡同,代表小貴父親與老康立下八年關書,那關書也無異于賣身契——八年里,老康教小貴學戲,演出收入歸老康,關書到期還要再幫老康一年。小慧哭著說也要學戲。老康瞄了她一眼,垂下眼皮。小慧只好抹著淚跟人販子去了陜西巷。小貴“哇”地哭了。小貴不知道青樓是做什么的,老康說和唱戲一樣,都是下九流。后來小貴學戲,知道妓女也能脫籍從良,戲里就常有這種事,比如杜十娘、蘇三。杜十娘遇人不淑,白搭了性命,蘇三命好,那王三公子還算有情有義。

小貴手勤腳快,每日給老康鋪床疊被端尿盆,劈柴洗衣泡茶水。但老康并沒馬上教他。過了一年多,一日,老康把他領到墻根下,讓他背墻而坐,把他兩腿撕開,讓他伸直,又用石頭抵住他雙腳。小貴的腿很快麻了,疼得腦瓜冒汗,剛要動,老康按住他額頭,更使勁地往墻上貼:“耗著!”老康說,這叫“撕腿”。那年,老康嗓子“塌中”,不能登臺唱戲了。

老康教戲竹棍不離手,一個字念錯就捅嘴里子,一個動作不到位就抽腿,還不讓喊疼,越喊打得越狠。老康說這叫“打戲”,他也是這么過來的。“大名鼎鼎的程硯秋,幼年練功被師父打傷了腿,后來成了角,一場戲能賣一千塊大洋。不打能成?”老康說。“師父,你把我的腿也打傷吧。”小貴說。老康一愣,以為他在頂嘴,但見他認真的表情,“撲哧”樂了:“別怪師父心狠,幼功不實,將來就是個花架子。”小貴咬著嘴唇,使勁點頭,比“撕腿”更難的“虎跳”“小翻”“搶背”也不怕了。

日練武,夜習文。老康說:“有人唱了半輩子戲,竟不知何為皮黃。你知道什么叫西皮嗎?”小貴搖搖頭。“二黃呢?”小貴又搖搖頭。“記住,西皮、二黃,是京劇的主要聲腔,西皮明亮、激昂,二黃低沉、凝重,所以京劇也叫皮黃戲。除了西皮、二黃,還有南梆子、高撥子、四平調、昆腔、吹腔……統(tǒng)稱‘皮黃外’,是對皮黃腔的補充。”說罷,老康操起胡琴,從西皮到二黃,主要板式都給小貴演奏了一遍。老康“塌中”后,改行當了琴師。

小貴對老康也由怕到敬。老康曾在長春班坐科,長春班乃內廷供奉陸華云所辦,因有慈禧關照,連譚鑫培、陳德霖都到科教導。出科后老康發(fā)現(xiàn),一出戲、一個戲班,“站中間兒的”只有一個,那是頭路里的頭牌,鳳毛麟角。老康明智,選了演二路老生,給頭牌配戲。老康這個二路可不簡單,他擅演唱念做表吃重的角色,是個“硬里子”,余、言、高、馬“四大須生”都請他搭過班。年歲大了,也收過幾個徒弟。他讓小貴也走他的老路,他說:“演二路既有飯吃,還省心。”

但從馬連良灌音社回來后,老康蔫了幾天,然后跟小貴說:“唱戲是為了吃飯,有一種飯能飽肚,還有一種飯是長臉。不當頭牌,哪來的臉面?橫豎都是吃苦,小貴,你還得往中間兒站。”老康說這話時,就像在跟誰斗氣。

幾日后,老康請來一位師傅,是他長春班的師弟,當紅武生。武生師傅教小貴武戲《挑滑車》,演的是金兵入侵,宋將高寵沖入敵陣,連挑數(shù)輛鐵滑車,終因戰(zhàn)馬不支,被壓死在鐵滑車下。武生師傅夸小貴幼功好,教著順手,人也聰慧,一點就透。他說,這戲之所以吃力,是因滑車之重、戰(zhàn)馬之累、高寵之疲,都要通過演員的肉身表現(xiàn),舞臺上不可能有一匹真馬。讓小貴心明眼亮,排練起來,自然不敢敷衍,“起霸”“走邊”“槍花”“摔叉”“僵身”等高難動作,都學得準確扎實。尤令小貴感動的是,每到精彩處,武生師傅竟會給他鼓掌喝彩。可有一次,練“挑車”那套程式,自覺一招一式都在點子上,大氣也沒喘一口,反沒聽見喝彩。抬頭看時,卻見武生師傅心疼地看著他,眼里閃著淚花。小貴喜愛這位師傅,雖然年歲大了,依舊俊眉朗目,英氣逼人,人也耐心溫和,猶如慈父。

見小貴是塊料,老康越發(fā)不惜本錢,又請來兩位名老生教他唱功,學了幾出大戲。自己更不辭辛勞,雞鳴即起,操琴給小貴吊嗓。小貴嗓子“倒倉”后,老康也不硬逼他登臺,讓他安心休養(yǎng),并借這段空當,傳授他國學典故,教他習書作畫。老康說:“能識文斷字,就不算下九流。”

師娘早逝,老康膝下無子,也沒續(xù)弦,倒愛去青樓飲茶品酒,問琴說畫,順帶抽幾口。俗話說,“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唱戲的不離百順、韓家潭”,老康本就住在“八大胡同”,訪青樓,逛妓院,可謂抬腳之便。只道小貴年幼,不諳人事,就帶了同往。可巧就遇見小慧。倆孩子見面相擁而泣,哭成了淚人。小貴對旁人說,小慧是自家妹妹。老康聞言,并不挑破。老鴇見他倆年歲相當,口音又一樣,也就信了。以后再去,也當是哥哥來看妹妹。小慧也讓小貴常來,她愛聽小貴唱戲,更愛聽他講梨園行的人和事。小貴平時話少,見了小慧,卻恨不得將每頓飯吃幾粒米都說給她。一次,說到美國灌音師的月薪,小慧驚住了:“六百塊,頂一個大學教授四個月的薪水?”

“你怎么知道大學教授的薪水?”小貴問。

小慧臉紅了一下,卻問:“花錢灌的唱片,與買來的一個樣嗎?”

“當然一樣。”小貴說等他攢夠了錢,先灌一張唱片給她。小慧房里有一臺唱機,放的都是余叔巖、梅蘭芳。小貴又說,等他成了角,就給小慧贖身。不料小慧并未激動,反而面生猶疑。小貴以為她不信,便信心滿滿地說:“你知道嗎,余叔巖在高亭公司灌唱片,一張唱片就要價三千。”小慧驚得張大了嘴巴,連說:“小貴,小貴!”

見她天真可人,小貴怦然心動,忍不住去抱她。小慧把臉一沉:“小貴,這是什么地方?你這又算干什么?”小貴羞臊不已,恨恨地扇自己嘴巴。小慧也不攔著。許久才說:“小貴,你只管好好學戲,多掙錢,好孝敬咱娘。”然后眼睛直直的,不知想些什么。

很快,也有人請小貴唱堂會了。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夸小貴英武、儒雅,是文武兼?zhèn)涞暮妹缱印@戏蛉藘鹤釉诖髮W教書,為給她祝壽,辦了這場堂會。說是堂會,不過請了一位鼓佬、一位琴師,生、旦、凈、丑六七位伶人,各自清唱幾段,就匆匆回戲園子趕戲去了。至于為什么請自己,小貴覺得也算有了些名氣吧,那老夫人的兒子,見面就跟自己說久仰呢。倒是有點眼熟,想必臺上臺下有過眼緣。

拿到戲份,小貴樂顛顛交給老康。老康一驚,幾段清唱,給這么多錢?他破例沒要,讓小貴留著,說你不是想灌唱片嗎?這二十塊銀圓,夠灌一張雙面了。小貴心里樂開了花,乘興去了冰渣胡同。像自己這種只在小戲園子唱過開場戲的小字輩,離發(fā)行唱片還遠呢,幸虧有馬老板,好像專為他這樣的人著想。可到了冰渣胡同,心里頃刻灌滿冰碴——馬連良灌音社早就停業(yè)了。

“我琢磨也不會長久,”老康說,“花錢灌唱片的,都是附庸風雅的有錢人,可有錢人真風雅的又沒幾個。成了角,唱片公司上趕著請,報酬低了都不行,哪還用倒貼?”小貴稍感慰藉,心想自己終有成角的一天,還愁沒人請嗎?

十七歲那年,還真有人請他了,是那位武生師傅。

武生師傅年歲大了,有些動作只能點到為止,唱舞多不能兩全。一次演《挑滑車》,唱【小上樓】曲牌,只唱了首句“氣得俺怒沖宵,哪怕他兵來到”,就因動作幅度大,后幾句無奈舍棄。雖說武生行有舍唱不舍舞的規(guī)矩,觀眾亦能寬諒,但他心有不甘,于是想到小貴。小貴武功扎實,唱功也好,那幾支昆腔曲牌唱得有韻有致,不會因舞廢唱。為了一臺戲的完美,也為提攜小貴,武生師傅請小貴同臺,雙演高寵,他只演開場的“起霸”,其余場次全交給了小貴。

小貴演《挑滑車》火了,雖是沾了武生師傅的名光,但“玩意兒”是真好。小貴上了報紙。記者這樣寫他:在“壓馬”段落,為表現(xiàn)高寵力竭、戰(zhàn)馬不支,小貴連續(xù)騰空“摔叉”“跪腿”“搓步”,哪兒是人在表演,分明一匹真馬在掙扎;又贊小貴“形體帥、扮相美、動作準”,有名角范兒。小貴的藝名也第一次登上海報的頭牌位置,藝名是老康親自起的。老康前幾個徒弟都演二路,小貴成了第一個“站中間兒”的。

老康有意讓小貴正式拜武生師傅為師,怎奈小貴心思在老生,他說:“武生挑班的,除了楊小樓,還有幾個?”老康心說這孩子志向不小,便琢磨讓他拜哪位老生為師好,放眼菊壇,泰斗級人物非余叔巖莫屬。老康決定多方托人,爭取讓小貴拜在余叔巖門下。

【二六】

盧溝橋的槍聲震碎了小貴的名角夢。

日本兵進了北平,為粉飾太平,制造歌舞升平的假象,強令梨園公益會組織京劇義演,為日軍捐飛機。“給日本人捐飛機,炸中國人?”老康覺得荒唐。聽說在日偽威逼下,許多藝人不敢不唱。拒唱的也有,有的干脆離開北平,有的索性告別舞臺,但日子過得都不平靜,連生計都成了問題。老康師徒離開舞臺一年多,坐吃山空,生活也愈發(fā)艱難。

“這么下去可不行。”老康猶疑著說,“聽說日本人也喜歡聽咱中國的戲。”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小貴默念老康教他的詩。老康便啞了口。

隔些天,傳來一個壞消息:武生師傅拒演,準備離開北平,在火車站遭日偽特務阻攔,雙方動了手,武生師傅對特務拳打腳踢,當場被日本憲兵槍殺。

小貴聞訊痛哭失聲。

“‘高寵’被子彈打死了?”老康有點陰陽怪氣。

小貴憶起武生師傅說戲:“有人說,高寵孤勇、莽撞,是因氣傲違令,導致戰(zhàn)死,如果這么認為,就會演成一個莽夫高寵。你怎么理解這個人物?”小貴說:“高寵非匹夫之勇,而是心懷對金兵的仇恨,故而勇猛彪悍。”武生師傅問:“何以見得?”小貴說:“他連挑數(shù)輛鐵滑車,身體疲累仍不懈斗志,非因體魄強勁,而是有殺敵報國的信念支撐,此處唱‘俺今日滑車盡挑,好男兒殺賊報國立功勞’!便是言證。演戲亦如殺敵,我演到此處也會疲累,但唱罷此句,頓時就長了力量。”武生師傅點頭贊許:“所以,演高寵演的不是氣力,而是氣節(jié)。”

如今,“金兵”果真入侵,他這個“高寵”的氣節(jié)呢?

這年,恰好關書期滿,小貴忽生一念。這念頭把自己嚇了一跳。從九歲,他就認了做伶人的命,做夢也沒想過要棄戲從戎,到底心有不舍,尤其還有尚未實現(xiàn)的唱片夢。也罷,就讓一張圓圓的唱片,為自己的粉墨生涯畫一個句號吧。他決定馬上去灌唱片,聽說蘇州胡同又開了新的灌音社。他想先問問小慧,希望他灌哪段戲。當他心急火燎地來到陜西巷,老鴇卻說,小慧已經(jīng)脫籍,跟人遠走他鄉(xiāng)了。

“去了哪兒,你這個當哥的不知道?”老鴇說,“我把她養(yǎng)這么大,還沒給我掙過一個銅板,要不是林教授有交代,我早讓她接客了。小貴呀小貴,你聽說過窯子里出去過黃花閨女嗎?”小貴方寸已亂,聽不清她絮叨,只顧苦苦追問。老鴇說天地良心,真不知道。

小貴不甘心,次日又去,發(fā)現(xiàn)妓院門前站滿持槍荷彈的日本兵,忙躲到隱蔽處觀察,直到日本兵退去。老鴇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一邊罵日本兵缺德,一邊告訴小貴,小慧去了冀東槐寧鎮(zhèn),贖她的人叫許懷中,是一位商人。老鴇說,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會告訴日本人。

“日本兵來抓小慧?”小貴驚疑。

“染缸里出不來白布。”聽說小貴要去槐寧鎮(zhèn)找人,老康懨懨地說,“說不定她就是個麻煩,日本兵查抄妓院,絕不會是跟誰爭風吃醋。”老康說現(xiàn)在抗日分子無孔不入,青樓煙館這種藏污納垢之地,正好渾水摸魚。幾天前,老康隨一位名角去憲兵隊唱戲,回途遭襲,被人打傷了腿,幸好沒傷到筋骨。“我就一戲子,跟漢奸沾邊嗎?”老康覺得憋屈,整日萎靡。

小貴說:“難道小慧是抗日分子?”

“她這年紀還沒接客,就是個疑點。”

小貴臉一熱,這個字眼令他不適。

“話又說回來,即便是從良了,你也沒有去找她的道理,她已經(jīng)是人家的人了。”老康打退堂鼓。

然而,小貴執(zhí)意要去。

“那槐寧鎮(zhèn),是明朝永樂年間興起的一座古鎮(zhèn),京東有名的大集。我去關外跑碼頭曾經(jīng)路過。如今兵荒馬亂,冀東也不太平,聽說剛剛鬧過暴動。你要多加小心。”老康見小貴執(zhí)拗,便松了口。

小貴叮囑老康好生靜養(yǎng),然后乘火車經(jīng)天津到唐山,輾轉去了槐寧鎮(zhèn)。

去時月尚未圓,回時已過中秋。

【流水】

老康自拉自唱,將《摘纓會》那段西皮捋了一遍,搖了搖頭:“你還是跟余叔巖的唱片學吧,我給你把著。”小貴就反復聽余叔巖唱片,老康也順便跟著溫習曲譜。小貴本就癡迷余腔,不過三兩日,便學得有模有樣。老康說,你就是個小余叔巖呀!

蘇州胡同這家灌音社,門面也不大,外間是接待室,墻上掛滿鑼鼓絲弦,里間是灌音室,為了隔音,玻璃窗上遮了厚厚的毯子。收音機另置一個小套間,竟也有一位洋技師。洋技師叼著雪茄,乜斜著梳分頭、穿長袍,有些拘謹?shù)男≠F。小貴想讓老康來操琴,不光為省錢,能把老康的伴奏灌進去,也是個念想,更是想讓老康來壯膽,小貴感覺灌唱片比第一次登臺還緊張,一場戲演一時,一張唱片留一世。但老康說他哪兒也不想去。

灌音社這位琴師,四五十歲年紀,冷著一張臉。聽說要灌《摘纓會》,竟譏笑說,怎么不灌《空城計》呢,諸葛亮琴童兩個、老軍一雙,便拒司馬懿大軍于城外。哪像現(xiàn)在,數(shù)萬大軍一潰千里,敵寇長驅直入,好好一座皇城,成了他人的天下。小貴羞愧地低下頭。洋技師大概聽不懂琴師的話,問:“為什么?”琴師說不為什么。洋技師輕佻地吐了口煙:“你,不是不會拉吧?”琴師頓時火起,與洋技師爭吵起來。洋技師無辜地縮了縮脖子:“你們這些中國人,每天都這么大火氣,簡直莫名其妙。”琴師冷笑一聲,索性掏出火柴,將胡琴的絲弦燒斷了。

小貴想不到會出現(xiàn)這種意外,急得想哭。

“小貴!”

小貴循聲回頭,身后站著師父老康,拎著琴匣的老康。

小貴燦爛地笑了。

那琴師哼了一聲,摔門而去。

灌音社的文武場樂手一應到位,老康坐穩(wěn),挽起雪白衣袖,蹺起二郎腿,只拉了幾個音符試音,就令眾人側目。老康演戲是“硬里子”,當琴師也不含糊,經(jīng)常是演員尚未開口,觀眾先給他喝一聲彩:“好弦!”

老康及時救場,小貴如撥云見日。師徒向來默契,一個拉琴托腔保調,一個演唱如舟行水上。這段西皮慢板,一板三眼,旋律穩(wěn)重,宛若一個沉著的男人踱著方步出場,自帶王者之范:

勸梓童休得要把本奏上,聽孤王把前情細說端詳。

都只為斗越椒欺君罔上,他父子掌兵權攪亂家邦。

天降下養(yǎng)由基英雄良將,只殺得他父子四竄奔忙。

因此上在漸臺論功行賞,竟有那無恥徒酒后癲狂。

勸梓童把此事休掛心上,勸梓童把此事付于了汪洋。

宮娥女掌銀燈引歸羅帳……

過門鑼鼓打過,胡琴再次響起。小貴心中已是千帆過盡,如釋重負,最后這句自由發(fā)揮的搖板,唱得隨心所欲,搖曳生姿,仿佛在對小慧說一句永恒的情話:

孤與你同偕老地久天長。

老康收琴,如同飽餐一頓,慵懶地放松了。

小貴一動不動,仿佛意猶未盡。

洋技師說,唱片還要修版、印字、封蠟,要等上些時日。“貴老板,你難道不想把一張美照印在唱片的封套上嗎?”洋技師笑容可掬地說。

小貴看看老康,老康點點頭。

【搖板】

等待后期制作,小貴整日魂不守舍。這日,收到小慧來信,信中說,駐槐寧鎮(zhèn)的日軍曹長渡邊一郎酷愛中國京劇,為表日中親善之誠意,許懷中懇請小貴去槐寧鎮(zhèn)獻藝。小貴先鎖眉頭,繼而舒懷,他把信念給老康聽。

“又是給日本人唱戲?”老康大惑不解,“你想去?”

小貴說:“這信的確是小慧親筆,其中必有隱情。我得去一趟。”老康拿過信看了又看,看不出哪里有隱情。

“師父,您能和我一起去嗎?”

“我怕那條好腿再瘸了。”

“沒您這把胡琴,我怎么唱戲?”

“又不是什么好戲。”

小貴無奈,只好默默收拾行裝,叮囑老康別忘了取唱片。

老康嘆了口氣,說:“還不快幫我收拾胡琴!”

小貴欣喜地叫了聲:“師父!”

二黃

【導板】

槐寧鎮(zhèn)地勢西高東低,一條略彎的大街時寬時窄,兩側瓦房高低錯落,街心盤踞著一棵大槐樹,據(jù)說是永樂年間第一代移民栽種。西街的車馬店,臨街開了飯鋪和雜貨鋪,內有百米縱深的大院,左右分列著低矮的店房,院落盡頭用籬笆圈起一片場地,拴著驢馬等牲畜,堆著成垛的草料。

老康和小貴搭乘的馬車,輕車熟路地進了這家店。

小慧的信發(fā)出后,許懷中日日來店里迎候,日日失望而歸。這日終于等到了,如待久別的故人,握緊小貴的手不放,說話聲音都變了調。小貴知道,上次來,許懷中是把自己當成了小慧的哥哥,因而禮節(jié)周全,這次熱情尤甚,令他始料不及。異鄉(xiāng)秋涼,反倒讓小貴心生暖意。小貴向他介紹了老康,許懷中抱拳施禮,又叫車馬店的伙計套了輛馬車,接師徒二人回家。

【回龍】

上次來槐寧鎮(zhèn),小貴小心探問許懷中的情況。聽說是北平的客人,店家便打開了話匣子,說奔許懷中來的客商,大多先來住店,許懷中會來店里接洽,在飯鋪招待,然后接貨、發(fā)貨。若遇貴客,他會接回家中款待。但槐寧鎮(zhèn)的人對他并不熟悉,因他長年在外公干、經(jīng)商,老宅住著他的啞巴叔叔。

“不是啞巴,是聾子。”店婆子更正。

“也不會說話。”店家說,“聽說他在灤州當過保安司令,東北軍撤退那年,不知為何就辭職還鄉(xiāng)了。”

“不是保安司令,是警察局長。”店婆子更正。

店家壓低聲音:“傳說他老婆死得蹊蹺,兒子也無故失蹤。不久前,他從霸縣接來一個姑娘,說是朋友的親眷托付他關照。我看像是要續(xù)弦。”

“不是霸縣,是唐山。”店婆子更正。

店家抬高了嗓門:“塘沽劉老板的牲口還沒喂呢。”店婆子怏怏而去。店家復又說:“人倒是爽快,出手也大方,不當官了,仍是有頭有臉的人,連據(jù)點的日本人也給幾分面子。”又瞅了一眼小貴,“一看你就是貴客,他會來店里接你嗎?”

小貴說:“我登門拜訪。”

許宅竟是孤懸鎮(zhèn)外,面對一座廢棄的寺廟,左側是一口菖蒲恣意的水塘,故而房基墊得很高,右側是一塊開闊的空宅基,荒草搖曳。坐北朝南三間瓦房,東西各有兩間廂房,院里鋪著老磚,磚縫里的雜草半綠半黃。小慧一個人住在東廂房。

小慧驚呼,不會是做夢吧?然后失聲號啕,許久才平復。小貴問,為何匆匆離開北平?小慧說事出緊急,不及相告,是許懷中受林教授托付,將她接到槐寧鎮(zhèn)躲避。

“林教授?”小貴如墜云霧,“躲避什么?”

“梨園是一個世界,歡場也有一個乾坤,”小慧說,“你命中有老康,我命中有老林,他們是我們的貴人。”

原來,小慧初入青樓,便得遇林教授。林教授見她端著茶盤被呼來喚去,心生憐憫,便花錢賄賂老鴇,讓小慧獨居,不干伺候人的雜活,更不接客。林教授每次來都在小慧房里,多是與人喝茶,談事。有了空閑,就教她識文斷字。

“一擲千金,吃一杯香茶就動身?”小貴想到《玉堂春》里的嫖客王金龍,酸酸地說。

小慧淡淡地說:“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

“那是哪種人?”

“如父,如兄!”

“我唱戲給老康掙錢,老康待我如子,你能為他做什么,他如此待你?”小貴有些怨懟。

“做我該做的事。”小慧平靜地說,“即便什么也不做,我自有我的價值。”

小貴就更聽不懂了。

九月底,小慧已有兩個多月未見林教授,直到許懷中匆匆趕來,方知北平有危險。許懷中以前來過,小慧知道他與林教授是一路人,又聽說林教授在槐寧鎮(zhèn),便毫不遲疑地來了。小貴說,怪不得那天日本兵包圍了妓院,幸虧你早走一步。小慧說還是晚了,等她來到槐寧鎮(zhèn),只看見被吊在大槐樹上的林教授。大槐樹前的空場圍滿了人,日偽軍持槍戒備,渡邊宣布林教授的罪狀:“共黨分子、煽動反日暴亂、罪大惡極……”小慧明白這些字眼意味著什么。更扎心的是,林教授已奄奄一息,曾經(jīng)清清爽爽的人,衣不蔽體,面目全非。若非許懷中強攔,她險些沖到大槐樹下去。有那么一刻,她看到林教授腫成桃子的眼睛向人群掃視,他應是看到了她,因為當目光停在她這邊,他的嘴角動了動。他沒笑出來,但他是想笑的。

“渡邊用東洋刀剖開了老林的胸膛。”小慧再次痛哭失聲。

小貴驟然想起武生師傅,也不由抽泣起來。

“小貴,你能幫我報仇嗎?”小慧淚眼里滿是乞求。

“我?怎么報仇?”

“殺了渡邊!”小慧恨恨地說,“許懷中要隨隊伍轉移,沒人幫我報仇,我死不瞑目。”

小貴這才明白,許懷中并不是他的麻煩,所謂贖身、續(xù)弦,乃是子虛烏有。小慧曾將許懷中視為救命稻草,但許懷中既身不由己,又無計可施。所以他的到來,讓小慧看到了希望。

“小貴,我們是青梅竹馬?”

小貴說是。

“你我親如兄妹?”

小貴說是。

“我在青樓九年,仍是清白之身,你可相信?”

小貴點點頭。

“你若肯幫我報仇,我就把這清白之身給你。”不等小貴答言,又決絕地說,“如果許懷中肯為老林報仇,我就給他續(xù)弦做小。”

小貴心酸到極點,將她擁入懷里,心疼地說:“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傻。”小貴安慰她,自從武生師傅遇難,他已有意學高寵抗金兵,準備棄戲從戎。正好,就從找渡邊報仇做起吧。不過,他想先灌唱片,了卻了這樁心愿。那日去青樓找她,就是想問問,她喜歡聽哪一段。

小慧破涕為笑,說:“那就灌《摘纓會》吧。”

小貴知道,這戲演的是楚莊王擺宴犒賞功臣,命娘娘許姬敬酒。小將唐狡趁風吹燈滅,非禮許姬,許姬趁機扯下他的盔纓,暗奏莊王點燈抓人,誰知莊王卻令諸臣都摘下盔纓,才允許點燈。唐狡深感莊王大義,暗自圖報。后來晉楚交兵,唐狡勇猛殺敵,救了莊王一命。小慧為何點這出戲?疑惑間,只見小慧嫵媚一笑,伸手解開頸間盤扣。一縷青絲從額頭垂下。

“小貴,你就是那勇猛的小將唐狡,今夜就讓我做你的許姬,沒人會拔你的盔纓。莊王已死,救駕已遲,但你要記得為他報仇!”說完吹滅了燈。

回北平的火車上,小貴腦袋“轟”一聲,他想起了林教授是誰!

【慢三眼】

聽到院內馬車響,小慧出門迎候,與老康見過禮,問聲師父好,又看了小貴一眼,抿嘴一笑,便去灶間幫啞叔張羅酒菜。許懷中說,略備粗茶淡飯,特為康先生、貴老板接風。

飲過三杯,許懷中開門見山。這次相請,是想與二位合作一出好戲。原來,大約三年前日本人扶植了偽冀東防洪自治政府,辭職后經(jīng)商的許懷中暗地疏財募人,養(yǎng)了一支秘密武裝。今年七月帶隊參加武裝暴動,損失慘重。如今抗日聯(lián)軍奉命向平西轉移,他左思右想要求留守,試圖再舉義事,端掉槐寧鎮(zhèn)炮樓。正說著,啞叔帶進一人,高個子、紅臉膛。紅臉膛環(huán)視屋內,許懷中說都是自己人。紅臉膛說:“上級不同意你的計劃。留守的任務是搞好抗日宣傳,開展秘密斗爭,穩(wěn)步壯大實力,不能再然襲擊炮樓。”

“宣傳?與其喊啞嗓子,不如端一個炮樓實在。”許懷中說,“殺了渡邊,就是最好的宣傳。”

紅臉膛說:“你這是匹夫之勇。”

許懷中嘿嘿一笑:“如果老林活著,我言聽計從。現(xiàn)在誰的話我也不聽。”

紅臉膛說:“如果老林活著,他也不許你蠻干。”

許懷中狡黠一笑:“老林給我托夢了,讓我為他報仇。”

紅臉膛臉色泛黑:“你這是胡說加胡鬧。”

“就憑老林受盡酷刑也沒供出你我,我就得給他報仇。”許懷中說,“我的隊伍打沒了,但還有啞叔和兩個伙計,我們自己干,”又指指小貴和老康,“我還請了高人相助。”

老康問:“你說的好戲,是讓我們跟你端炮樓?”

許懷中說,三年來他秘密抗日,身份并未暴露,平素還時常打點日偽,并不被疑心。這些天,他正苦于無計可施,聽偽軍隊副王世輝說,渡邊酷愛京劇,自稱“戲癡”,于是心生妙計。若非前些日小貴突然造訪,他還不知道小慧有個唱戲的哥哥。他想帶小貴和老康以獻藝為名混進炮樓,先麻痹渡邊,再尋機殲滅。許懷中堅定地說:“堡壘還得從內部攻破。”

小貴猜到小慧寫信讓他來,必與報仇有關,但并不知詳情,原來許懷中已有良策。又見他忠義雙全,有勇有謀,仿佛另一個武生師傅,頓生敬佩。想到上次來槐寧鎮(zhèn),竟是滿懷醋意來“奪妻”,不由自愧狹隘,于是由衷附和:“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許懷中會心一笑:“炮樓包括渡邊共有五個鬼子,到時二位只管唱戲,戲唱得越精彩,渡邊越無戒心,擒賊擒王,我伺機先制服他,然后關門打狗。”

老康說:“鬼子有槍,我們赤手空拳,人也不占優(yōu)勢,勝算在哪里?”

許懷中說:“孫悟空鉆進了鐵扇公主肚子,還能白跑一趟?大不了我甘當肉餌,一命換一命。放心,火并之前,我保證先送二位安全離開。”他轉向小貴說,“小慧可憐,不能沒你這個哥哥照顧。”

老康面露不悅:“許老板小瞧我們爺們?”

小貴忙說:“師父……”

老康對小貴說:“都是給鬼子唱戲,師父臟了一回,這次正好洗干凈。”復又風趣地說,“琴師就是角兒的隨手,角兒怎么唱,我怎么跟。”

小貴深受鼓舞,信心大增:“大不了玉石俱焚。”

紅臉膛似也是受了感染,說:“我也算一個,先斬后奏了。”

許懷中說:“進炮樓人多了鬼子會起疑。你在炮樓外面幫襯啞叔,他們也好有主心骨。那天啞叔和兩個伙計會去給炮樓外的偽軍送酒菜,王世輝會做接應。你們不知道,渡邊摔死了王世輝表姐三歲的兒子,他表姐跳了井,王世輝早就恨透了。只要偽軍按兵不動,我就無后顧之憂了。”

【快三眼】

渡邊矮小瘦削,乍看還有點斯文,但鏡片后面閃著陰鷙的目光。許懷中介紹小貴和老康,乃是北平的名角,特來獻藝。渡邊用目光將他倆掃射一遍,謹慎地點點頭。

“大正八年,梅蘭芳君把京劇帶到日本,帝國劇場座無虛席,那時我還是個小孩,但場場都去看。以后就成了唱片迷。”渡邊嘖嘖,“想不到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還能欣賞到京劇。”

“藝術無國界,”小貴從容應答,“太君聽西皮,還是二黃?”

“二黃。我喜歡二黃的沉郁、蒼涼。”渡邊出口竟不露怯。

“那就請點戲吧。”老康操起胡琴,定好“5、2”弦,調門升F。

“《沙橋餞別》,”渡邊說,“大唐時代才是真正的中國,現(xiàn)在的中國,不行。”

因無武場樂器,老康口念鑼鼓經(jīng),鼓聲落,琴聲起,小貴唱“提龍筆寫牒文大唐國號”,渡邊手打拍子,閉目傾聽。許懷中便有些按捺不住。小貴借由演唱的手勢制止他。四個日本兵正虎視眈眈。

“余音繞梁,回味無窮。”渡邊坐直身,拍了三響巴掌。小貴好似一張唱片,在留聲機上轉動,又接唱《捉放曹》《烏龍院》《搜孤救孤》。渡邊不住頷首,稱小貴的唱腔寓儒雅于蒼勁,有余叔巖風骨。見四個日本兵持槍肅立,渡邊“欸”一聲揮揮手,四人盤膝坐下。“對待京劇,要有起碼的尊重。”遂又讓小貴唱西皮,小貴又唱了《失街亭》《打漁殺家》《戰(zhàn)樊城》。渡邊連呼過癮。

“京劇講究唱念做打,貴老板對武戲可有研究?”渡邊要換口味。

“倒是學過一出《挑滑車》。”小貴竊喜,渡邊不提武戲,他也正欲尋機往上引呢。

渡邊說:“京劇的武戲,看上去就是花架子,所謂的功夫,不過是中國人的敝帚自珍吧。”

小貴說:“舞臺藝術,自然要講究美感,并非華而不實。”

渡邊不以為然,讓小貴表演一招半式。小貴說就表演“鉆槍砍身”吧,只是要借一桿槍用。渡邊“嗯?”一聲,有些警覺。小貴說就是充當?shù)谰撸邔櫟谋斜闶且粭U大槍。渡邊這才命日本兵遞過一桿三八大蓋。小貴接槍在手,先耍了個槍花,熟悉了手感,便開始表演——只見他右手持槍,移至身后,刺刀點地,突然一低頭,以右腿為軸,身子閃電般從槍桿下鉆了過去。

渡邊看傻了,驚呼:“這是怎么做到的?”

有槍在手,小貴如操勝券,為不讓渡邊起疑,便低調地說:“花活兒,好看而已。”

渡邊說:“好看,好看。不知那鐵滑車,又是怎么個挑法?”

小貴掂了掂手中的槍:“還是用它做道具吧。”心中陡生妙計,“太君可愿與我同演?”

渡邊說:“噢?”

“京劇寫意,舞臺上的滑車,不過是兩面畫了車輪的旗子,由龍?zhí)资殖郑邔櫽脴尲馓撎簦執(zhí)讓⑵熳右粨P,便是挑翻了滑車。太君可愿屈尊演一回龍?zhí)祝俊?/p>

“到哪里去找旗子?”渡邊來了興致。

“皇軍的軍旗,與戲里的滑車十分相似。”小貴擔心渡邊不會同意,不料渡邊大笑:“就是說,大日本皇軍的旭日旗,壓死了中國的將軍?有意思,有意思。”

小貴心中厭惡與恨意交錯翻騰,已目視他為一輛鐵滑車。

一面旭日旗不夠,渡邊又命人取來一面太陽旗。小貴說,將兩面旗子掛在槍上,太君雙手端槍,便如操縱著鐵滑車,比真滑車還要威武。渡邊大喜,又讓日本兵讓出兩桿槍,做好了“鐵滑車”。渡邊端著槍站上一把空椅子。那空椅子,在戲臺上便是一座山。

小貴持槍在手,淺秀一段槍花,以念白加勢:

哎,妙啊

看前面塵土飛揚,

想是賊的巢穴,

俺不免急急趕上前去,

殺他一個干干凈凈。

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為助力小貴的節(jié)奏,老康口中打起鑼鼓。但見小貴手持長槍,將刺刀抵在旗下,做艱難狀,刺刀微顫三下,雙臂一提,那渡邊倒配合得好,雙槍向上一揚,旗子凌空一抖,一輛“鐵滑車”被挑翻了。渡邊差點笑出來。小貴說,再來,第二輛。渡邊點頭,恢復原狀。

小貴退后幾步,表演最拿手的“壓馬”程式,幾個騰空“摔叉”,看得渡邊目瞪口呆。小貴眼前忽現(xiàn)手把手教他的武生師傅,眼窩一熱;又仿佛看到,渡邊用東洋刀剖開了林教授的胸膛。他知道機不可失,不可戀戲太久,于是收勢站穩(wěn),唱【疊字犯】:

俺今日滑車盡挑,

好男兒殺賊報國立功勞!

唱罷,猛一個旋身,長槍一抖,刺向“滑車”,只是這一槍,他將京劇的虛擬程式做實了,刺刀越過旭日旗,如飛蛇吐信,直刺渡邊胸膛,隨著一聲慘叫,小貴已將他挑在半空,迅又重重摔翻在地。眨眼間,復又挺槍,刺向一名正欲起身的日本兵,那日本兵肚腹中槍,抓住槍桿苦苦掙扎。其時,許懷中與老康早已看透小貴用意,生變的剎那,兩人箭一般射出去,與手無寸鐵的兩個日本兵纏斗在一起。小貴被槍下那日本兵垂死纏住,當最后一名持槍的日本兵醒過神來,挺槍刺向酣斗中的許懷中,小貴來不及提醒,果斷拋開槍下糾纏的傷兵,閃電般撲過去護住許懷中,正欲正面奪槍,那刺刀已經(jīng)直辣辣刺進他的胸膛。小貴一個“僵身”倒地,仿佛戲臺上的高寵被壓倒在第十三輛鐵滑車下。

【散板】

小慧問老康:“師父,炮樓的堂會演得可成功?”

老康說:“一炮打響!”

小慧又問:“演的哪一出?”

老康說:“《挑滑車》。”

“小貴掛的頭牌?”

“小貴掛的頭牌!”

小慧淚流滿面,撲通跪倒在地。

老康回到北平,從報上看到消息,京劇泰斗余叔巖于1938年10月19日在寓所收李少春為弟子。那天,小貴正在槐寧鎮(zhèn)上演他最后一場“挑滑車”。次年開春,老康又來槐寧鎮(zhèn),將一張唱片交給小慧,小慧一眼看到封套上小貴的照片。她把照片貼在臉頰上,輕輕撫摸著。

“他從十三歲就想灌唱片。有次堂會掙了二十塊銀圓,他一直沒舍得花。”

小慧說:“我知道那場堂會。”

老康看一眼她隆起的腹部,說:“不如隨我回北平吧。”

小慧說:“老林和小貴都在槐寧鎮(zhèn),我哪兒也不去。”

皮黃外

1998年,為紀念冀東人民抗日武裝起義六十周年,縣文聯(lián)決定編印英烈事跡選集,那些親歷者或他們的后人,講述了一個個可歌可泣的故事。我被抽調到文聯(lián)負責校對,受這些稿件感染,也寫了篇伶人小貴“挑滑車”的故事。好像從我記事起,奶奶就在講這個故事,每次都會增加一些細節(jié),也會丟掉一些細節(jié),當我提醒她時,她總是笑著說:“有這回事嗎?”所以,這篇稿件寫完,我先念給奶奶聽。奶奶說,你寫得沒有真事好。我問奶奶,怎么證明這是真事,有親歷者嗎?奶奶說,她年輕時認識一位京劇名角,還有一位老琴師。老琴師就是親歷者。我問奶奶,他還在世嗎?奶奶說,鬧饑荒那三年他來過咱家,還帶了一些糧食。他如果還在世,該有一百多歲了。我問,那位京劇名角就是小貴嗎?奶奶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鑰匙,打開木箱,從箱底翻出了一個紅綢包裹。包裹里是一張黑膠唱片,牛皮紙封套質地如新,片心紅底金字,清晰可見:

平劇 貴幼麟 摘纓會選段

與一般唱片不同,這張唱片沒印國樂、長城、高亭之類的公司名稱和徽標,倒是印上了琴師康盛麟的名字,封套還印有演唱者貴幼麟的照片:中分頭,丹鳳眼,牙齒很白。有些面熟,對,他簡直太像父親了,只是比父親年輕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