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進民族血脈中的時代號角
1941年1月,安徽涇縣。深山峽谷間,一顆罪惡的流彈,將作曲家任光的生命定格在了41歲。
這位被聶耳稱為“我們的導師”、被《新華日報》譽為“民族的號手”、被葉挺稱為“中國的音樂之星”、被新四軍戰友親切地稱為“王老五”的作曲家,自小深受民間音樂和地方戲曲的浸染,后在法國里昂大學勤工儉學學習西洋音樂,一生為抗戰音樂作出了重大貢獻。他是抗戰音樂唱片的操盤手,是電影音樂創作的開拓者,更是抗戰音樂創作的多面手。那冒著炮火前進的旋律,熔鑄著技術匠心與藝術情懷,是民族精神與抗戰精神的交響。
1928年,回國不久的任光進入外國商人經營的上海百代唱片公司,擔任音樂部主任??箲鹌陂g,他推動了《大路歌》《開路先鋒》《鐵蹄下的歌女》等大量進步歌曲的錄制和發行工作。他利用自己在外商公司的身份和物質條件,掩護和幫助當時的進步音樂家們聚集討論和創作音樂。在他的努力下,大量抗日救亡歌曲和抗戰音樂在民眾中廣泛傳播,喚起和激發了民眾的愛國熱情,推動了抗日救亡運動的發展。
1935年,在灌制《義勇軍進行曲》時,百代唱片公司的外商老板顧慮重重。任光多次游說,終于獲得錄制的許可。此后,任光很快組織袁牧之、盛家倫、顧夢鶴等7位電通公司合唱組成員進行演唱錄制。一首偉大的歌曲就此從紙上音符一躍成為刻在唱盤上的音響,其傳播之廣恰如豐子愷在《談抗戰歌曲》中所言,“長沙的湖南婆婆,漢口的湖北車夫,都能唱‘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p>
他像一位音樂衛士,在烽火中默默守護著一批愛國音樂家。任光曾力薦失業數月的聶耳進入百代唱片公司,在他的掩護和安排下,聶耳、安娥等一批當時活躍的左翼音樂家、詞作家常聚在一起探討音樂創作。有時討論到很晚了,聶耳還會在任光家留宿。任光比聶耳大12歲,聶耳尊稱他為“我們的導師”,他們還一同組織百代國樂隊(又名森森國樂隊),灌錄了《金蛇狂舞》《翠湖春曉》等大眾喜愛的民樂作品。任光也曾努力幫助回國投身抗戰音樂創作的冼星海,他借冼星海創作錄制的《戰歌》《救國進行曲》唱片暢銷之機,極力推薦冼星海進入百代唱片公司,緩解了冼星海的生活壓力,使他能全身心投入抗戰音樂創作。
日寇的侵略暴行刺痛著任光的心,激發了他的創作。任光的抗戰音樂既有振聾發聵的抗爭之歌,又有含蓄蘊藉的隱喻之作。他以筆名“前發”寫下的《打回老家去》,旋律如戰鼓轟鳴,歌詞如鋼刀出鞘,在新四軍的行軍路上激揚士氣,在海外華僑中掀起救亡熱潮,甚至被譯成多國語言,在世界反法西斯的戰場上回蕩。他創作的描繪烏云與明月永恒追逐的《彩云追月》,看似是一首風格閑適的器樂曲,實則寄托著對未來的憧憬——縱然長夜如墨,終會云開月明。
任光創作的抗戰歌曲展現出深刻的藝術自覺。他與安娥合寫《歌曲小討論》一文刊登在《電影畫報》上。文中談到音樂與歌詞在歌曲創作中要絕對統一,要創作真正被大眾接受的音樂。這是任光唯一的音樂文章,也是左翼音樂界較早的關于大眾歌曲的文章。任光認為“音樂是大眾的”,他尤為注重音樂的民間根基,重視在民間音樂形式中融入新的內容。聶耳在他的日記中多次表達聽完任光新作后的感受,“無論旋律、節拍還是和聲都有特殊的味兒,既不是抄襲外國的,也不完全是中國味”。可以說,任光的抗戰音樂創作是他的民族音樂積淀和西方音樂肌理在烽火年代熔爐中鍛造的結晶。
1939年至1940年間,任光從重慶轉赴新加坡,他一邊在海外華人區開展抗戰救亡歌詠運動,一邊創作完成了他的唯一一部大型作品——五幕歌劇《臺兒莊》,又名《洪波曲》。雖然這部作品沒有上演,但卻是中國新歌劇探索道路中的里程碑之作,也是中國抗戰史上唯一一部歌頌臺兒莊戰役的大型音樂作品。
任光的電影音樂幾乎占據他一生作品的一半,或描寫當時的民眾之艱辛、抒發民眾之疾苦,或鼓舞民眾奮起抗爭、喚起民眾渴望光明,用光影之聲吹響了戰斗的號角。“云兒飄在???,魚兒藏在水中”,這是中國首部獲得國際榮譽的電影《漁光曲》的同名主題曲,也是任光最有代表性的電影音樂作品,曾被作為延安人民廣播電臺開始曲?!稘O光曲》問世時取得了巨大成功,唱片發行后立刻被搶購一空。聶耳在發表于《申報》的《一年來之中國音樂》中說,《漁光曲》轟動的影響,“形成了后來的影片要配上音樂才能夠賣座的一個潮流。”
談到《漁光曲》的創作,任光曾說為了創作好這部反映漁民生活的作品,自己和詞作者安娥等人“勞苦跋涉地跑到漁民區”,“目擊一下漁民的生活,聽漁民生活的呼聲”,他提出要“極力向最下層的地方觀察”,用大眾最熟悉的聲音來作曲。為大眾譜曲,譜大眾之曲,這正是他電影音樂創作乃至音樂創作的法寶。
在他看來,音樂是電影的“第二臺詞”。他積極為當時的進步電影配樂,用音樂配合劇情的變化起伏進行動態處理,努力達到“音畫共生”的效果。這種創作理念為中國電影音樂樹立了標桿,他也因此被譽為“中國第一代電影音樂人”。
任光用他41年短暫的一生,詮釋了何為對民族的熱愛,何為對藝術的執著。任光的音樂告訴我們:當藝術與民族的命運緊密相連,音樂便不再是轉瞬即逝的旋律,而是融進民族血脈中的時代號角,鐫刻在集體記憶中的永恒豐碑。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文獻館副館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