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在石縫里的木槿
這是個土家族寨子。
寨尾有堵青石老墻,年月久了,梅雨啃出道道深痕,石縫里塞滿了黃土塵。不知哪年哪月,一株木槿就扎進(jìn)了這石縫。那根,活脫脫像老農(nóng)暴起的手筋,虬曲著,死命往石頭罅隙里鉆,直往墻基深處陰濕的涼氣里拱。
花開了,是尋常的紫,可浸透了湘地那濃得化不開的水汽,就顯出一種沉甸甸的釉色。天蒙蒙亮,或是日頭快落山那會兒,遠(yuǎn)遠(yuǎn)瞅著,那花浮在青石面上,像一攤舊年留下、干涸了的暗紅印子。它不聲不響杵在磨得油亮的麻石臺階邊,屋檐下掛著風(fēng)干的紫蘇,門角落里堆著黃泥火缽,它就那么默默陪著生長,成了寨子最沉默的見證者。
五更天,暑氣還沒醒透,東邊山坳剛透出點蟹殼青,木槿的花苞就憋不住了。裹得死緊的花衣,在蒙蒙亮里一個勁兒地抖,活像儺戲面具要揭開但還沒揭開的那當(dāng)口。忽然,“噗”的一聲悶響,花瓣掙開了,迎著澧水飄來的晨霧,把那層薄絹似的紫,大大方方地抖摟開。露水珠子凝在花瓣邊沿,越聚越沉,墜著,里頭晃悠悠映出吊腳樓那翹起的檐角——像是天地在這籬笆根下,偷偷摸摸交換的信物。可花剛開到最舒展、最恣意的時候,那敗相也跟著露了頭。你細(xì)看,花瓣極力打開的邊沿,已經(jīng)悄悄沁出了一圈萎黃,蔫蔫的,像老戲臺上名角兒最后那聲拔地而起的高腔,穿云裂石之后,尾音里總帶著點氣力耗盡的哆嗦。
日頭毒辣辣地爬上曬谷坪,活像有人抓了把洞溪的“七姊妹”辣椒粉,揚手就撒了下來。園子里的鳳仙花早耷拉了腦袋,月季的葉子也卷了邊,焦了似的。木槿呢,還硬挺著。它那柔韌的枝條,頂著湘地特有的、又潮又猛的山風(fēng),一俯一仰,韌勁兒十足。
常能看見些被野蜂蛀空了心的花,或是讓哪個頑皮崽子掐去半拉子的殘蕊,更有甚者,昨夜遭了雷劈,就剩孤零零一片花瓣掛在枝頭。可就算這樣,木槿的殘軀也照樣舉著,接天光,承雨露,硬是不肯低頭。看著它,不知怎的,就想起沈從文先生筆下的那些湘西女子,“在生活碾壓下依然微笑”。凋零,在這兒,真不是唱完了的絕響,倒像是沉進(jìn)黃土地深處,去叩一扇靜待重生的、古老的生命之門。
酉時三刻,落日把西天熔成了一片晃眼的金黃。澧水上的漁舟,吆喝著收起了濕漉漉的鸕鶿。木槿花的紫,也一點點沉進(jìn)漫上來的暮靄里,褪了色。花瓣不再緊繃著,懶懶地卷起了邊兒,變成了溫吞吞的灰紫色,整朵花低垂著頭,像儺祭過后,被隨手卸下、丟在一旁的神面,悄無聲息地就飄落了。有一回,雷雨剛歇,滿地濕亮。我看見一朵遲暮的花被一小洼積水托著,在青石板坑坑洼洼的淺窩里慢悠悠地打著轉(zhuǎn),最后靜靜泊在了老根旁邊。那凋萎的花瓣,緊貼著根莖上濕漉漉的苔蘚,像個走了千里萬里、終于摸到家門的游子,把最后那點溫乎氣兒和力氣,一股腦兒都還給了那幽深的、生它養(yǎng)它的老地方——凋亡,在這片湘楚大地上,就是生命對那扇古老的門,一次心貼心的回返。
目光順著那垂落的花梗往下溜。越過莖上毛茸茸的青苔,一直探到深深嵌進(jìn)石縫里的根。黝黑,皸裂,裹滿了洗不凈的黃泥巴,跟枝頭那水靈嬌嫩的花一比,簡直是兩個地界的東西。可奇怪的是,就在那凋萎的花瓣旁邊,好幾枚青玉似的小小花苞,正死死抱著枝頭,尖梢上沁出一點辰砂般的紅,扎眼得很。那扇古老生命之門的真章,一下子就戳破了——深埋的根、一聲不吭的莖、死死抱緊的嫩苞,這才是“谷神不死”活生生的樣子,是這片土地喘著氣、活蹦亂跳的模樣。
落花,哪是沒了?它的筋骨血肉沉進(jìn)那幽門里,被大地那只看不見的手,悄悄揉碎了,釀成了喂給新蕾的奶水。生和死,就在這青石墻根底下,你遞給我,我傳給你,完成了一場靜默的交接。柔弱的花瓣縮回去,里頭卻攢足了翻身的勁兒。
木槿柔韌的枝條,在悶得人透不過氣的南風(fēng)里彎了又彎,可它就是不肯斷。這大概就是柔弱勝了剛強吧?它不跟日頭爭長短,大大方方認(rèn)了這朝開暮落的命,可偏偏又能一茬接一茬,日復(fù)一日地開著,從端午龍舟下水,一直綿延到寒露時節(jié)打谷子。你說它不朽?它不過是把那些玄之又玄的天道,用最土最笨的法子,用最平常的枝葉花朵,一天天、一年年,刻寫在這村寨的斷壁殘垣上。這順天應(yīng)時的活法,讓柔弱得了天地呼吸的滋養(yǎng),反倒生出一股綿長的韌勁兒,在枯了榮、榮了枯的輪回里,咂摸出那股子古老又蠻橫的生之意志。
暮色濃了,像硯臺里化開的一汪松煙墨,越來越沉。最后一朵木槿,終于也垂落下來,搭在爬滿虎耳草的濕漉漉的墻根。青石板路上,零落的花瓣靜靜躺著,像泊了岸、再不起錨的小船。瞇起眼,湊近了看,在枝條交錯的黑黢黢的暗影里,幾點青澀的蓓蕾,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緊緊擠成一疙瘩,像儺師含在嗓子眼兒里、滾燙滾燙還沒吐出來的古老咒言。
木槿它不說話。開也好,謝也罷,都帶著儺舞那股子沉沉的靜氣。它拿晨昏當(dāng)鼓點,拿地下的根脈當(dāng)招魂的長幡,就在這片濕氣沼沼的鄉(xiāng)土上,低低地、固執(zhí)地,哼唱著一支關(guān)于生命的老調(diào)子——凋零,不過是向著生它的老窩,一次扎猛子似的泅渡;那骨子里的柔韌,鼓蕩著三湘四水千年不斷的悶響。那扇古老的生命之門,開開合合之間,萬物生滅的大戲,就藏在這石縫里枯了又榮的轉(zhuǎn)換中,像澧水底下那些沒人知道的暗流,悶聲不響,卻自有它的力道。
花,落了。
根,還在。
根扎著,日子就斷不了線。
寨子里這株木槿,一年年,用那朝開暮落的花,嚼著土地里最硬最深的道理。